大年二十九,午夜。
建安以南几百里的一座小城。
长生库的东家锁好库门,带着伙计在店内前前后后地检查一圈,关窗锁门熄油灯,待一切妥当后,伙计们回屋睡了,很快响起鼾声,而东家屋中还亮着灯。
他摸索出一块铜底镶金的令牌,牌面无字,只有个人脸一样的图案,五官分明,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诡谲,更像是上古祭器器身上会铭刻的图腾。
“这恐怕是个地底下的宝贝,”东家心想,“那姑娘也不知从哪儿偷来的。”
他前些天问过几个见多识广的朋友,都说没见过这种东西。
说不出来历就不好在明面儿上兜售,谁会出高价收一个来路不明的铜牌?
东家翻开往来账簿,选了几个可能对金石古玩有兴趣的买家,决定在过年时登门拜访。
这时,暖融融的屋里不知从哪蹿入一股凉风,也许是窗子不严,东家搓搓手臂起身查看。
大门突然被人“哐当”推开,着实把东家吓了个哆嗦,随即进来一个身形高魁的男人,身配长刀,披一件覆满风霜的厚皮斗篷,帽兜低垂,缓慢地抬起脸时……
他没有脸。
只有一张反射着黯淡烛光的黑色面具,融进了帽兜黢黑的阴影中。
不等东家抖抖缩缩地发问,接着又进来一人,同样的穿着,却戴了张白面具。
东家猛地一惊,很快想起曾在那个姑娘的行囊中见过这白面具。
他艰难地吞咽一口:“二、二位是……”
戴白面具那人向他缓步走近,面具眼孔中透出两股倨傲淡漠的视线,不发一语摸走桌上的铜令牌,好整以暇地托在面前查看,拉家常般随意问道:“给你令牌的女子去哪儿了?”
东家没想到森冷面具底下竟会是这么温和的嗓音,心神顿时定了定,润了下唇道:“她去……去建安了……”
随即又想到自己将那姑娘宰了价,这两人要找她,怕别是来追究的朋友,便赶忙讨好地补了一句:“还是……是我派车队送她北上的。”
白面具冷哼一声,收好令牌,兀自出了门。
东家松了一口气,心说倒霉,早知道就不该收那铜牌。
此念甫毕,却见黑面具倏地抽刀,寒光从眼前一掠而过,东家还未来得及恐惧,他的视野就突然落到了地上,昏天黑地地连滚了几圈,最后滚到墙角终于停住。
东家咽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斜眼看见自己的身体轰然倒下,脖上空空如也,只余一个碗大的疤……
……
……
建安城。
除夕傍晚,秦王和宁阳公主一行的车队才终于缓缓驶进城门。
天空渐渐开始飘雪,给已是银装素裹的帝都重又披上一层纷纷扬扬的景致,更像是为旧年落幕。
魏王与文安公主的车驾则依次在路口分别,各自回到久别的家。
越承弼在归云寨心甘情愿干了个把月的农活,表现还算老实,没碰人家小姑娘,返程车队途径官道时,黑八郎往寨里放去一只黑鸦,曹二文就拎着他下山了。
一道来建安的还有萧暮和诸葛丙丁,他们说放心不下二舅,同来也好有个帮衬。
萧暮已经接受姜见鱼跟别人假戏真做的事实,但始终无法真正打开那心结,总显得有些郁郁,一个人闷坐在角落看书。
又因喉咙受伤严重,话也不大说,连尺八都不常吹了。
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姜见鱼身上剥下来,投入到更广更远且只要努力便能有所收获的事情上——明年的春闱。
就像他老爹总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男子读书出仕才是正途。
萧郁自己就曾中过举人,虽说后来踏上算命行骗的歪路,还剑走偏锋弄了个其实难副的军师名声,看似与科举无关,但他一点都不否认读书与科举的必要,对自家儿子的教导自然也不会怠慢。
姜见鱼也是和萧暮用小本子交流后才知道,原来萧郁曾把他送下山参加过童生考试和乡试,十几岁的少年,一考就中了个举人。
不过萧郁做这事儿偷偷摸摸的,还绕远路去东齐的乡里赴考,没跟寨子人说,让萧暮也别张扬。
老头儿其实并不愿让儿子真的在外面闯出一番功绩,仅仅是单纯地想要证实儿子是块好料,也证实自己教得可以。
他畏惧名声,害怕当年的“萧军师”被牵扯出去,所以那场乡试刚张榜,一看到儿子的名字,还不等授官名单下来,他就拉着儿子回寨了。
而萧暮有一回说道:“读书不为仕,无异于竹篮打水。”
他就告诫儿子:“即便看似无用,但凡读过的书都会成为最后的你,你也终会感激你所读过那些书。”
现在萧郁不在了,下落不明,没人拦着萧暮出仕,他就打算全力备考。
他想做官,大官。
“为什么?”越无疆问他。
萧暮绝不会说自己想缩小和他的差距,寻机把鱼儿抢回来。
那不可能。
姜见鱼跟越无疆轰轰烈烈地“拆房子”、“拆马车”,“拆”得不亦乐乎,不会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萧暮很清楚自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纵使官居宰相,也只是将帝子与匪寇的天壤之别变成帝子与臣子的君臣之差。
况姜见鱼从不因人的地位而决定喜好,她喜欢的是越无疆这个人,哪怕他有朝一日成为阶下囚,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陪在一旁。
而萧暮在纸上写下的,只是短短一句话:我想打败北凉,救回我爹。
来到建安后,归云寨人依然去驿馆蹭吃蹭住,平平淡淡地分别。
而另一边,段子初每日去王府讨钱几乎成了必做的事,今天三十,拿回来一包白菜饺子。
她刚回到医馆,斗篷都没脱下就听外面路边有人说秦王和宁阳公主回城了,便又马不卸鞍地罩上帽兜,顶着风雪原路走去。
浅井一路“护送”她回来,想在医馆蹭顿年夜饭,正跟张郎中说话,见状赶忙拿上两个小斗笠跑出大门。
“非要今晚见么?”他把斗笠往她头上一罩,“桂丫头做了好多菜,回去趁热吃吧。”
段子初一心要见妹妹,立刻,马上,她再也等不了了。
她压了压笠檐,小心翼翼在半湿不干的残雪间踩着步子:“我意已决,你不必跟来。”
浅井才不会让她一人挺着肚子在湿滑的街面上乱跑,只能紧紧跟上。
秦王府正门早已排好了仆婢,殷切地望着一个方向,恭候主人归来。
马车在门前稳稳停下,却半天不见动静,车夫又回头轻声提醒了一下,越无疆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知道了。”
接着将压身的厚裘掀开一角,吻了下怀中姜见鱼熟睡的脑袋:“醒醒,到家了。”
姜见鱼正在和周公摇骰子,差点就赢了,被他这么一扰,梦中的手一抖,输了个精光。
她蹙起小眉头,迷迷糊糊“嗯”了声,用脑门拱拱他:“……你赔我钱。”
“……”越无疆笑叹一下,“你若不起来,我就要扛你下车了,让下人们都看着。”
姜见鱼环紧双臂箍住他,嗲声嗲气地威胁:“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两人在车里低声嬉闹片刻,车厢左右晃了几晃,外面一大群仆婢都闷着声不去看。
常乐来到窗下,轻咳了咳,欠身道:“殿下,公主,陛下早先派人传来口谕,除夕夜有家宴,请二位去合欢阁一聚。”
“不是明日初一才有宴么?”姜见鱼撩开帘子问,“我们刚回来,也不让人歇个脚?老爷子还真是——”
她后半句牢骚没能发完,被越无疆捂住嘴拽了进去,他接着朝外吩咐一句:“着人准备,去宫里禀报,我们换了装就入宫。”
常乐应声,安排人手分头操办去了。
姜见鱼睡得全身酸软,一步也懒得动,好不容易从车里下来,眼睛半睁半闭地进门,忽然看到婢女手里抱了只奇怪的东西,一个晃神,彻底醒了。
那物奇肥、臃肿、毛茸茸,姜黄色的一大坨,缓缓转着脑袋,后脖颈挤出了三层膘,一双厌世死鱼眼斜斜瞟来,看得人不禁皱眉。
“这是……”姜见鱼难以置信地颤了颤唇,“辟、辟邪?”
婢女面露愧色:“回公主,是辟邪。”
那猫老态龙钟地眯起眼睛,砸吧着嘴:“喵?”
它知道自己的名字。
再看它毛色与铃铛,就是辟邪那货!
一点没了小时候的灵动可爱,俨然猪精转世。
“这才几个月?”姜见鱼简直要扯着头发喊起来,“怎么养成一只猪了?”
越无疆背手跟在后面,看了眼猪一样的辟邪,没忍住笑:“噗。”
人还没说什么,猫倒喵呜喵呜地嚷开,吃了龙心虎胆跟姜见鱼拌嘴。
她说一句,它就理直气壮地“喵”一声,不让分毫,一人一猫公然吵了起来。
主人一归家,消停了几个月的秦王府重新变得热闹,就这么一直热闹到二人换好入宫的华服再次登车。
段子初他们匆匆赶来时,天色已晚,秦王的车驾只在道路尽头留下一个极远的车尾背影,最终消没在除夕夜喧闹纷呈的街道中,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