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段子初在窗边誊下最后一个字,待墨迹干后,将一本本书册规规整整地摞好,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只会吃白食的人了。
张郎中拖延了几年没做的事,被她在小半个月里全部完成,还更正了好多错别字。
没有一处错漏,没有一点涂改,一手小楷隽美清秀,不知道的还以为印书局的雕版出手写体了。
她搁下笔,仰头抻了个背,视线落在窗台的白色小纸花上,舒懒的神情凝了半分,昨天浅井在大街上慌里慌张的模样浮现出来……
“……你跟了我吧,跟我去扶桑,我老家有房子,我也有点积蓄,一定会对你好的,也对孩子好,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当然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段子初漠然笑笑,兀自摇了摇头:男人的承诺,再也不信了。
之后找来桂丫头,两人把书册装箱,这誊写病例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
时间尚早,阳光正好,便打算往秦王府溜达过去。
她用面巾把脸裹得只剩眼睛,披上斗篷走去前堂,还在院里就听见了浅井的声音:“先生,这是……这个白色的叫什么?”
接着又听张郎中无可奈何道:“唉,茯苓,搁那儿,你说你啥也不明白,非要来帮什么忙?”
浅井傻笑一声:“你们中土有话,乐善好施嘛。”
张郎中:“……唉,不是这么用的……”
段子初定住身,慢慢往后搓了半步,不太想跟他打照面。
倒不是不愿见他,只是昨天在街上尴尬得要命,自己也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逃跑似的离开,走得太过失礼,不好意思再见。
正要转身,浅井端着一盆草药,掀帘子出来,看见院中人,磕磕巴巴道:“呃,凌姑娘,午安。”
段子初侧着脸“嗯”了声,漫不经心冲他低了下头,余光中忽然发现他哪里变了,又正眼看去。
浅井没再穿着拖拖拉拉的黑大褂,换了身潇洒干练的大氅,刮净了胡茬,头发也束得整齐,乍看是个精神又体面的男人。
关键是不再臭臭的了,还沾了一身草药香。
段子初暗自感慨他终于知道洗澡了,眼睛一弯,轻道一声“告辞”,便转身走了。
“诶,等等。”
浅井急忙把药盆往旁边一搁,大步追了上来,周到地帮她推开后门,跟在一旁边走边问:“又去王府么?我陪你去吧,免得又像昨天那样。”
段子初没吱声,那些乞丐动起粗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她的确需要一个人保护,就默许他跟着,好在他身上没了味儿。
浅井的手总也闲不住,又在身上摸索起来,接着递去一个精致的小香囊,看着地上说:“那个……昨天路过香铺,我见你好像喜欢香,今早路过就买了,送给你,女子应该都喜欢的吧?”
他腼腆地捏着锦绳,精丝香囊慢悠悠地打转,段子初面无表情看了看,微微欠身,表示婉拒。
“哦,”他赶紧补充道,“我问过店家,他说这个香无碍身孕,你大可放心。”
段子初:“谢过公子好意,凌霜心领了,也谢谢公子不吝陪伴,只是无功不受禄,凌霜不愿亏欠。”
“不是亏欠,”浅井摇摇头,“你不欠我的,是我……自己想送,过年了,就当是个礼。”
非亲非故没有白送的礼,还不都是为了让人跟你?
段子初叹了口气,掏出一吊钱,是昨天从秦王府领来的,数也不数,直接往浅井面前一送:“这是那日的面钱,请收下吧。”
浅井才不要她的钱,两手垂着不动,还往身后一背,打算耍赖。
她蹙眉瞪他一眼,飞快地把吊钱往他大氅腰带上一挂,随即走开。
浅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招,只能无奈地收下钱、收好香囊,快走两步追了上去,怕她生厌,就不再多嘴言语。
两人排进乞丐的队伍慢慢往前移着,浅井还因为穿着好衣服来讨钱被人给埋汰了几句。
腊月廿九,今日发放的是馒头,宁阳公主还没回府。
那老仆依旧“惜字如金”,段子初打听不出再多,乞丐也不配得知王府里的事。
浅井不跟段子初商量,直接往老仆手里塞了一两银子,立马就撬开他吝啬的牙关。
“快马传信,听说是路上大雪,在豫州耽搁了,能不能赶回来过年还不一定。”
又一次受了浅井的人情,段子初眉头紧锁,存了一肚子气,走到人少的地方,责备他道:“虽然真的很感谢你,但请你别对我这么好,没用的,我不会跟你,也不跟你去扶桑,就此打消吧,我怀着沈玄的孩子,没有男人不会介意。”
她虽是严厉的责备,语气却依旧柔软,听在耳里如春风拂过,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浅井不介意。
也许是因为外表改头换面了,觉得自己配得上她的容貌,他整个人都变得自信起来:
“我乐意给你花钱,不求回报,你不跟我也行,但只要你在我眼前一日,我就要对你好一天,都说日久生情,只要我天天努力对你好,谁知道你哪天就会看上我?至于孩子么,养谁不是养?也总需要一个父亲的,我既然想跟你过,就不会在意这些,爱屋及乌,我说过,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
段子初无言可对,气得无话可说。
相比沈玄那令人目眩神摇的花言巧语和撩拨手段,浅井这笨拙直接的表白算是小巫见大巫,带着一种淳朴的乡土气息,说出来的话里还掉着土渣。
他模样老实,嘴上说得诚恳,要放在哪个农家丫头身上,或许当场就定下了。
别说段子初不是农家丫头,心里还受过悲惨的重伤,不会这样轻易去信一个看似郑重许诺的男人。
她即使信,也没有真的想和他在一起的意思。
一来没什么感觉,二来两人交情很浅,小半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察人。
男人看脸,女子感心。
日子太短,她虽感受到浅井的好意,但没法这么快再将自己托付于人,上次的苦头,难道还没尝够么?
一生太长,又怎能立下定断?
而男人可以换,血脉不会断。
比起捧着自己的男人,她更相信只有一面之缘的双生妹妹,相信只要见到她,一切就会好了。
但她并不讨厌浅井,还觉得他靠得住,如果日子久了,或许会考虑。
不过这会儿要是不把态度摆清楚,倒叫他以为自己当场答应了。
段子初不会把话说绝,毕竟带着孩子,她也在期盼一个能陪她走完一生的人,日久生情不是不可,只是需要时间。
她强词找了个理由:“……扶桑太远,我不想坐船。”
浅井眼睛一亮,发觉自己好像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那……不去扶桑也行,我可以在中土留下,你说留哪?”
段子初有点心累,扶着腰慢慢往前踱去:“……再说。”
“诶,好。”浅井一步一趋地随着她,心里美滋滋地笑了笑。
……
……
楚王别院,揽月轩。
“月末不见月……余年多余情……”
越明弛枕在美人膝上,从下往上赏着她精美绝伦的容颜,眼角漾出殷殷醉意,伸出一根食指挑了下她的嘴角,想让她笑起来:“月因美人闭,美人因岁愁,何事堪忧?”
尔岚娇嗔一笑,在他眉心上轻轻一点:“殿下喝多了,哪里看出奴家在愁?”
“你啊,”越明弛握过她手,捧在脸旁轻轻摩挲,“颦笑皆在我心,我又怎会看不——呃咳咳……”
他忽然坐起身,掩着帕子别过脸,有一下没一下地呛咳起来。
尔岚赶紧顺顺他胸口,又拿来一包舒缓止咳的药草让他闻着,担忧道:“天太冷,殿下总出来,想必受了寒气,还是在府上好生安养吧。”
越明弛深吸一口药包的香气,宠溺又责怪地瞥去一眼:“你若愿入我府,我也不用总往这儿跑,弄得跟偷似的。”
尔岚低了低头,没有回答。
“再说……”他慢慢垂下目光,落在她刚有喜讯的小腹上,温和地笑道:“现在有了孩子,你就更应该跟我回去,给你一个体面的名分,也给孩子一个正经的归宿。”
尔岚缓缓偎进他怀里:“殿下知道的,奴家跟着殿下不是为了名分……”
“是啊,情意相投两难寻,难得有这么一个说了上句能接得了下句的人,就算是若云也时常不能懂我心意,便常感孤寂,直到遇见你,我才觉得……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越明弛将她搂得更紧些,明明已是怀中物,明明早已两相表白,明明已经播下种,却依然怕她会悄然溜走。
这个风尘女子洗练的妩媚圆融总让人感到很不踏实,她太有主意了,好似永远没办法真正拥有她,和她的想法。
这时,一个婢女趋步而来,施礼问道:“五爷,今儿是小除夕,梅老来了,王妃问您何时回府用膳?”
越明弛顿觉一阵扫兴,神情挂落下来。
梅若云的父亲,翰林院的老学士,朝中尊称梅老,逢年过寿,连越征都要亲笔写贺词,越明弛又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岳父来了,势必要尽快回去的。
“我得走了,”他内疚道,“今晚别回绛云楼了吧,正月里忙,我不能常来看你,咳咳,这里你尽管住,仆婢都听任差遣,什么时候想好跟我回府了,就差人来说一声,院子给你备着,随时都可以。”
尔岚温顺地点点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送他上车离开。
心里不解地默道:不做你的妾……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