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井剑一，扶桑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土，一心想来这块宝地赚大钱，靠变戏法为生，美其名曰：幻术。
最拿手的便是遁地术，祖传的老手艺。
这遁地术说来也奇，他人上一眼还在台上说着蹩脚的中原话，接着往身上罩块布，咕哩咕噜念些口诀，人就突然不见了，转眼便出现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这没什么，提前挖了坑道而已。
他常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袍大褂，褂子一撑开，里面全是丁丁挂挂的小口袋，一个口袋就是一出把戏，无中生有、暗度陈仓、神出鬼没、变幻莫测。
看着稀奇，实则不堪深究，所以他一套戏法从不在一座城里变两次，摆一个摊子换一个地儿。
他与定风班其实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只能算是一段路的同行人。
那会儿他所在的城里有驭兽戏，过去瞧热闹，正是杨启的大象在画画，两人一搭一和地聊了起来。
继而听闻，只要进了大戏班就可以在逢年过节寿辰时去富贵的大户人家里走场子，能赚不少钱。
很多戏班除了自己的弟子，还会应着时节招收各方能人异士来充实班子吸引眼球，侏儒、巨人、皮肤上长鳞片的、头上长角的、两眼异色的、拖着猴尾巴的……总之长得越怪越好。
像杨启这种自带大象和猴子的南疆人更有用武之地，浅井剑一那些花里胡哨的把戏也颇受重视。
定风班那会儿正在为进蜀皇宫献技做筹备，需要吸纳能人，就让浅井加入了班子，一道入宫表演。
而表演仅仅是表演，骗走宁阳公主的事，沈从光绝不会和一个外人多说半句。
所以当定风班带着段子初离开益都时，浅井还以为这姑娘是沈玄看上的相好，没太过问，只暗道他一声艳福不浅。
之后，浅井还想留在西蜀，而定风班执意离蜀去齐，两方便好聚好散地分道扬镳。
浅井去了不少地方卖艺，小有积蓄，最后打算在建安做个大的，接着就准备坐船回扶桑老家了。
哪曾想在这里碰见了吃不起葱油面的“凌姑娘”。
“凌姑娘”先是一愣，也许太过意外，忍不住打了个小饱嗝，慌忙掩住嘴，重又低了头。
浅井笑了笑：“原来你还活着啊。”
活着？什么意思？
段子初没明白，蹙眉看去，忽然眼睛一亮：“啊，对了，你知道玄郎……沈玄，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浅井方才还松散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讳莫如深，左右看看过往行人，又抱臂趴在桌子上，神秘兮兮地低声问：“你不知道？”
段子初轻摇一下头，又嫌他味大地往后挪了挪。
浅井垂目看着桌面，叹了口气：“沈玄他——”
“来喽！”店家端着两盘食物喜气洋洋地过来，“羊肉面，两张饼，二位慢用。”
浅井转头就忘了事，盯着油亮亮的羊肉块，搓搓手，对着一碗面拜神似的说了一句家乡话，随即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他怎么了？”段子初忧心忡忡地追问。
浅井很忙，一张嘴都不够他塞的，面条吸得唰唰响，还要抽空抬眼看她，眼睛都翻到了脑门上。
他嘴里拖着长长一绺面，龇牙咧嘴地咬断，看着她边嚼边说：“先让我吃完，这里人多眼杂，一会儿找个地方慢慢说……”
……
……
年底了，小客栈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的院子里覆了三寸雪，没人踩，晴天暖阳不声不响地照了进来，白白亮亮，怪好看的，也显得清净安逸。
墙角下的小石桌边，两人晒着太阳，段子初蒙好面巾，低头垂目，听浅井剑一低低道出了他所知的关于沈玄的事……
定风班班主沈从光，经大理寺查证，确系与北凉人有所勾结，以戏班为掩护，指使门下弟子在中秋之日当街行刺镇北将军嫡二公子陶益，后又激惹大象作乱建安导致众多百姓死伤、店铺街道均遭损毁，绑架宁阳公主罪无可恕。
其义子沈玄及其同伙，在绑架宁阳公主后被赶到的护卫当场击杀。
沈从光本人于城郊树林遇害，目前凶犯身份不明，下落不明，可以判断为一男子，重金悬赏线索。
“我所知并不全面，”浅井说，“不过官府告示就是这么说的，我打听过了，坊间传闻也差不多，幸好我走得早，要是跟他们来建安，没准也得陪进去。”
自从被沈从光追杀、挟持，又亲眼目睹他被杀，段子初在湖心小屋里把事情捋了一遍又一遍，已经默默接受那个一见钟情的玄郎是有意接近自己而达成他们扰乱联姻的目的。
虽也做好了他遭遇不测的准备，可当确定他真的是死了，段子初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也瞬间垮了，伏在桌子上闷声抽噎起来。
不远处有个扫雪的伙计，闻声停下扫帚，疑惑又不豫地看了过来。
浅井变得有些紧张，脊梁骨一僵，窘迫朝他堆起一个笑脸，又冲泣不成声的段子初合手拜了拜：“你、你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段子初埋首摇摇头，在胳膊间喟出一口又细又弱的气息，把对沈玄的最后一丝怨气泄掉，只觉得小腹一痛，突然捂着嘴跑开，扯开面巾，扶着墙根呕吐起来。
浅井紧张得满脸胡茬都竖了起来，抓耳挠腮地看着她，碰也不是，扶也不是，束手无策地干问道：“你……不舒服？”
段子初想骂人，心说他瞎，吐成这样了还能舒服吗？
可她又说不出话，涨红着脸搜肠刮肚，把刚才的葱油面都呕了出来，成型的面条和糊烂的胃容物一片一阵地落到地上。
段子初：好可惜，都白吃了。
浅井：“你……有病？”
段子初吐得想哭，已经哭不出来了。
而那边伙计都要疯了，抄着扫帚嚷嚷过来：“嘛儿呢？那地儿刚扫干净的！要吐去茅房！”
浅井一听来了火，回身扔过去一吊钱：“闭嘴，又不少你的。”
拿人手短，那伙计撇撇嘴，不再抱怨。
比起最初那段日子，段子初近来吐得少了，可人早已给折磨得瘦削。
而这次不同以往，一股异样的痛感从小腹爬了上来，又千斤坠一般将她的意识狠狠往下拖去，眼前一晕，几乎要栽倒。
“诶，”浅井忙搀了她一下，看她难受得五官都挤到一起，严肃地摇摇头，“我看你真是有病，得治，走。”
段子初还没提上气来作答，就被浅井稳稳地横抱入怀，嗅着他身上感人醒脑的气味，捏住鼻子，迷糊之中还不忘了蒙面巾，心嘲自己也变得跟那些见不得人的面具人一样了。
然后在浅井剑一飞快的步伐中，给送到了最近的兴元街医馆。
老郎中为她探了下脉，二指刚触上脉搏就挪开了手，犹疑地看向浅井：“你是她什么人？”
“我？”浅井纳闷地指了自己一下，老实回道，“……认识的人。”
算不上朋友，更算不上故人，只是几个月前同行过几日，点头之交。
老郎中叫他出去等，接着喊来自己的女儿，让她帮气虚体弱的段子初解开斗篷，轻轻瞥了眼她显怀的小腹。
“姑娘身子不轻了，按理说胎相也该趋于稳定，想必是经受了长途奔波所致的眩晕，积劳伤身，悲痛成疾，切忌情绪大起大落，老夫开一副安胎方子，拿回去后好生调理定能安稳，诶，你家夫君呢？”
段子初低了低头：“他死了。”
老郎中惋惜地摇摇头，不再多问，开了方子叫人去抓药，有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看诊和药钱，一共……三两银子。”
段子初寡淡的脸上这才恢复了些神采，声音死气沉沉，豁出去地说道：“我……没钱……”
老郎中看她衣着落拓，也并不意外，女子孤身有孕该是多么艰难，便想免了她的钱。
“那个……”
浅井一直扒着帘子偷听，听说她怀孕了非常惊讶，对漂亮姑娘又怜又惜的，心生助意，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狗鼻子掀门帘似的往里间传来话：“……我帮她付。”
段子初当即回绝：“不必，先前的面钱便是浅井公子所担，又怎好一而再地麻烦？”
她虽气若游丝，但说得十分干脆，不想再靠别人了。
又看向老郎中：“不知先生的医馆是否需要一个写字的？写方抄书都行，小女子没什么本事，但自认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作得可堪一览，不知有何用武之地？我也好以用抵资。”
老人和女儿对视一眼，其实不太需要。
而段子初见他们没有立刻拒绝，就紧接着道：“小女子来建安投奔亲人，可他们外出暂未归来，一时没了着落，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无奈床头金尽，不知先生可愿收留？管口饭食便好，只求能有屋檐遮风挡雨，等舍妹一家年前归来，必定将钱补上，拜托了……”
老郎中心生恻隐，觉得这姑娘说话体面，待人有礼，不知遭了什么难竟落魄至此，又不愿白白受人银钱，算是个有气节的。
既然她都这么恳求了，医者仁心，就当做个善事。
“老夫这是医馆，人来人往的，你有孕在身不便劳累，更不宜接触一些药材，这样吧，屋里有些疑难杂症的零散病例，尚未誊抄记册，过会儿叫小女去收拾出来，你按照我已分好的类别往书上誊吧。”
段子初颔首答应：“多谢先生，有劳了。”
浅井见她执意自食其力，就不再多嘴，和老郎中的女儿一起给她腾出张小床，两个女子合住一屋。
段子初坐在屋里认认真真地抄了几天病例，一手精妙的好字令老郎中啧啧称奇，不免去猜测此女的来历，但人家避而不谈，也就不好追问。
老郎中姓张，女儿比段子初小一点，小名叫桂丫头。
医馆里有时繁忙，桂丫头常去后面煎药，前堂还有一个团团转的小徒弟，忙不过来时，段子初就围上面巾来替张郎中写方子。
张郎中理解她为什么总要掩面示人，光是露出那一双柔美似水的眼睛，多少男人就看得目不能移，让人挺不舒服，以至于她只能背对外面坐着才能好好写字。
这日，普普通通的医馆来了个遮头挡脸的女子，短帷帽轻纱掩面，深黛裘子低调雍容，从马车上下来，还带了两个面目冷峻的侍从。
侍从在门外守着，包了医馆的场子，女子独自进堂，彬彬有礼地请诊。
张郎中诊出她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开了些寻常的安胎方，又告诫一些医嘱，没什么特别。
段子初正好出来收拾书，偷了个懒，没蒙面巾。
到前堂时，看了那女子一眼，淡然有礼地颔首问好，拿了书就走了。
只一眼，那女子浑身一怔，定在当场，目光渐渐飘散在段子初离开的那扇门后，美妙的五官僵成了难以置信的模样。
直到张郎中喊了她一声才回过神，之后便心事重重地出门，上车离开。
“尔岚姑娘，”驾车的侍从朝后问来，“是回绛云楼还是去殿下的别院？”
尔岚撩开帘子看着医馆的门头，蹙起眉头若有所思，轻道一声：“去楚王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