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
越无疆在寝屋房门外徘徊,巴头探脑儿地想要往里偷听。
里面人一直在嗡嗡嗡地说话,音色像极,好似姜见鱼自言自语一般。
年轻女子银铃般的声音碰在一块固然好听,但总也听不清内容着实让人心急。
他忍不住轻叩几下门,想要探探里面的情况,看那个真正的段子初什么时候去客房,自己还想跟姜见鱼“拆房子”。
冬阳来应门,欠身道:“殿下,公主说……哦,是大王说,今晚要留子初公主同寝,还请殿下去书房暂居。”
越无疆眉心微蹙:过分!有了姐姐就不要郎君了。
他正要回问几句,就听里面姜见鱼扯开嗓门道:“冬阳别理他,快把门关上,冷风都蹿到里面来了。”
冬阳赶忙低头道了句“殿下见谅”,果断关上房门,一溜烟回到里间,侍候双生公主聊天去了。
被关在门外的越无疆表情凝了一瞬,木着脸:这还是不是自己的王府了?改叫归云寨得了,门边再挂两个流星锤就更像。
他正想着去哪儿弄流星锤,屋里又传出爽朗放肆的大笑,令人闻之不觉一乐,一听就是亲媳妇的,他轻轻摇头笑了笑,背手离开。
常乐随即跟了上来,边走边躬身说:“殿下,书房已经升了炉子,等您过去,屋里就该暖了。”
越无疆停顿一步,觑着他:“你倒听她的话,麻利得很。”
常乐敛着意味深长的笑,欠了欠身,心说:您不也是么?
“暂先不去书房,”越无疆一摆手道,“去曹黑二人那儿。”
……
……
寝屋内,出生即失散的双生姐妹俩的重逢场景,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涕泗滂沱,只泪眼汪汪了小半刻就开始谈笑起来。
段子初终于重新被秋月拾掇得体体面面,换上了姜见鱼的衣服,有些还是她原本在西蜀穿过的。
姐妹俩一般模样、一般华贵,分身似的坐在床边,连辟邪都分不清谁是主人,仰着肥脑袋左看右看,最后凭气味才认对姜见鱼,往她腿上一蜷,由着她撸毛。
两人靠在暖和和的炭火边叙了很久,姜见鱼自然也发现姐姐已有身孕。
“是那个王八沈玄的么?”她直接问道。
段子初不否认他是个王八,低低“嗯”了一声。
姜见鱼沉着脸:“是他强迫你还是——”
“不是,”段子初轻声打断,低头抚着小腹,“……我们确是……确是相悦。”
姜见鱼没再多问,她此前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在城南废屋里拿着长刀要砍死她的人,居然会是自己亲外甥的爹。
“我听说了你被劫持的事,也知道他已经……”段子初徐徐叹出一口气,握着妹妹的手,“他们心怀恶意,连累你了……”
“别说连累,”她覆上姐姐手背,“你我血肉相连,在娘胎里便是一体,自然比寻常姐妹还要紧密,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一起扛过去就好,这不?咱们终于团聚了不是?”
段子初小声“嗯”了下:“以后就好了,只要我们姐妹在一起,万事难不倒的。”
姜见鱼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将那事说出:“其实,他死之前……用尽最后一口气力要我去城外救你,所以我们才能找到那个村子,不然姐姐你投胎都会走路了。”
段子初眉梢一扬,苦笑着看她,她也立马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妥,连忙拍拍嘴:“呸呸!瞎说的。”
“不妨事,也的确如此。”段子初想起沈玄渐渐模糊的容颜,徒生几分感伤,无奈地喟叹:“看来他还是念我……”
姜见鱼怕姐姐细思伤情,很快转了话题:“之后呢?劫持你那老头是被谁杀的?你又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子初:“……是一个带着白面具的男人,他将我软禁在一处湖心小岛。”
“白面具?”
姜见鱼浑身猛打一个激灵,立刻让秋月招呼笔墨,当场给姐姐展现了一番“过人”的画艺天赋。
她一板一眼地画了张大圆饼、两个细长的漆黑眼孔,圆饼中间点了俩挨得很近的小黑点当作鼻孔,自觉很贴合那诡森面具的气质。
姜见鱼把画举在自己脸前问:“那白面具是不是长这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面对这一眼难尽的画技,段子初不与评论,转而道:“这个面具,我其实带了一个出来。”
她随即将自己如何杀死面具婢女、穿她们的衣服出逃一事前前后后说与妹妹听,还有在湖心小屋与萧郁的一面之缘,无不令姜见鱼脊背一阵一阵往上蹿着凉意。
“萧先生同我说了你,我那时才知道你的名字,还有山寨里的些许事,之后……”
段子初想起自己在凄寒雨夜被丢在路边等死,后来又被抓回小屋,不禁感到一股恶寒,皱眉搓了着手臂,略过自己的苦难,直接说事,“……之后萧先生就被他们带走了,先生曾说……他必须留在北凉,以军师身份为制约,才能让那戴白面具的男人守住双生宁阳的秘密。”
姜见鱼静心听着,心渐渐沉了下去,萧郁被抓走不少时日,至今杳无音信,就连越无疆的人都没能探察到一二。
这样的人连颇有经验的暗桩眼线都识别不出,可以在两方交战时自由来去而不被察觉,着实让人不安,也许冷不丁就在哪个角落里看着呢。
段子初继续说:“……令牌当掉换了钱,面具还在包裹里,待我明日去医馆取来,你一看便知。”
“姐姐不必亲去,我差人就行,信得过的自己人。”
“也好,”她点点头,“我到时写封信,张先生认得我的字。”
段子初很累了,靠在床头裹紧毛毯,依偎在妹妹身边:“……再同我说说阿娘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嗐,她呀。”
姜见鱼说起娘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苦水,说她娘坏话,这个凶那个狠,又打又罚又嚷嚷,可也不忘娘每晚都会来床边帮自己掖被子。
她这种对母亲带着怀念的抱怨,在段子初看来却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回不去,够不着,母亲走了,她再也触摸不到,只有这个妹妹可以寄托。
姐妹两人说着说着没了声,同枕而眠,好像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母胎中,带着泪痕和浅浅的微笑入了梦……
……
……
王府另一边的一间屋中,正进行着一场焦灼的盘问——针对浅井剑一。
“你与你说的那位‘凌姑娘’是怎么在建安相遇的?”曹二文凝目盯着他的眼睛。
“我一开始就说了,”浅井紧张又焦虑,不自觉地瞥向气势慑人的黑八郎,眼珠又倏地溜了回来,“就是在面摊上偶遇的,她没钱付账,我看她面熟,好像是凌姑娘,便帮着结了,就算认错,一碗面钱也没什么,之后细瞧发现果然是她,这就遇上了啊……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
曹二文只是在重复最初的提问,他颠来倒去地将各种疑问打乱时间顺序反复盘问,若浅井所言不实,那多次诘问之下很容易露出破绽。
“再说说你是怎么进入定风班的?”
浅井心感无力地叹了口气:“这位仁兄啊,恕在下失礼,你是不是记性不好使?都问了八百遍了……”他看了诸葛丙丁,“……那位兄台也早就问过我。”
曹二文面无表情:“说。”
他旁有黑八郎压场,后有诸葛丙丁把门,尽管没有动粗,却也毫无礼遇,还有点不说不给走的意思,浅井只好老实配合。
“就是……当时我在西蜀周游卖艺,偶然听闻进了大戏班可以在年节的时候去大户人家献技,那样会有很多打赏,我想赚很多的钱,就打听到定风班,名气不小,找过去聊了之后,他们也想进宫赚钱,正需要各种不重样的艺人,我就……那话怎么说的?哦对,一拍即合,我就随他们入宫了。”
曹二文:“在何地打听到的定风班?”
“呃……汉阳。”
曹二文怀疑地虚目瞪视,语气强硬道:“你方才说是江阳。”
“江阳?”浅井一愣,仰头想了想,“难道我记错了?不对吧,是汉阳啊,当时还听人说江阳一代的村落有了瘟疫,让大家能绕行就绕行呢,我就没去过江阳。”
他没记错,也没说岔,曹二文在诈他,他没中套,看来说的是真话。
“你为什么要带凌霜进宫?”
这倒是个新问题。浅井想。
“她说秦王府的宁阳公主曾经对她有大恩,想要当面报答,可惜登门时公主不在,就一趟趟地往王府跑问,她又有孕在身,好像很急地想要见到那位公主,我这不……这不就是想帮她么,便乔装带她入宫了。”
曹二文直问不讳:“你对她有所图?”
“……”浅井一时心虚,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呃……是、是有那么一点,因为她……很漂亮……”
这人太老实了。
曹二文撑着拐棍离座,缓慢地转身说道:“明天天一亮就出城,钱少不了你的,我们还会派人送你去海边渡船。”
“诶?”浅井猛地抬起眼,“我……我要见凌姑娘,她也许想跟我一起走。”
“别痴心妄想了,”曹二文背对他一口否决,“她不会跟你走的,你到了扶桑之后就别再来中土,若非是不听,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倒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浅井紧追其后,连发三问:“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你又不是她,她现在在哪儿?能进这王府,她到底是什么人?”
黑八郎当即横跨一步,大山似的挡了过来。
曹二文微微侧头道:“与你无关,知道得越少……”他顿了顿,“……活得越久。”
浅井一头雾水,就这么被黑八郎与诸葛丙丁看管起来,明天一早就会在严密的押送下被带去东海。
他终于得到了满满一箱黄金,赚到了此生花不完的钱,却感觉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曹二文出门时,看见越无疆在院中等他,费力地走过去,颔首道:“殿下。”
“我都听到了,”越无疆问,“是大王的意思?”
“是。“
现在两个宁阳公主同处一处,越无疆索性改口管亲媳妇叫“大王”,好区分,也不必说真名,即便被外人听去,也只会以为秦王是个耙耳朵。
“她还是仁心,”他轻叹一声,“若放在本王,无论所言真假,定杀之。”
曹二文见他眼里已然露出果决凌厉的杀机,心里猜到几分,直接了当地说:“想必殿下意已决,绝不会让那人活着回到扶桑。”
越无疆并不否认,背手而去:“根除后患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