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好整以暇地坐下,身后跟着两个端礼盒的婢女。
她轻轻扬手指了下盒子道:“小小心意,都是父亲家乡差人送来的特产,参茸一类的补品,”
段子初浅浅一笑:“劳赵王妃费心。”
宋氏脸上挂笑,沉默地盯了她片刻,只两三句话的功夫,便觉得眼前的宁阳公主好像与之前不大一样。
这个宁阳由内而外透露着一种温和沉静,一看便是出自礼数大家,是个正经公主,而不再是之前那种难以言喻的不羁。
可宋氏此时也只当是她有恙在身、人蔫了而已,没再多想,继续寒暄起来:“……年前就想来府上拜会,可奈何三嫂去了西蜀,沿途又遇大雪耽误了归程,回来已是除夕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在娘家待的不想回来了呢,东齐宗室还无妇人这样做过,不过山高路远,念家是难免的,若真留在益都过年,陛下想必也能理解。”
宋氏热络地说着,手中攥着一条帕子,每当看到宁阳公主,就会叫她想起自己汗手的尴尬。
而宰相嫡女的教养让她依然能保持语气平缓文静,听着很舒服,不过实质就像一般的妯娌闲话家常,都是些没意义又不失客套的废话。
听似处处关怀问候,又带着一种“我就说说你别当真”的点到即止的嘴热心冷。
段子初在蜀皇宫里听多了这样表面华美的暗讽之词,守拙不代表毫无想法,相反,她在蜀宫里耳濡目染,攒了一肚子礼貌又带刺的话,此刻便游刃有余地回怼过去:
“新妇头年得在夫家过,这个规矩断不敢违背,此行紧赶慢赶,好歹是在年前回了,而弟妹所言极是,父君对此并无责备,还道‘回来就好’。”
“呵,是么。”宋氏绷着笑脸,立刻转了话题,“我听闻青岩山一带百里银霜,大雪封山,车马难行,得在前路铲雪开道才能通过,真有那么大雪么?”
段子初正眼看着宋氏,余光同时望向秋月,她缓缓点了下头,段子初才心里有底地说道:“的确如此。”
她昨晚与姜见鱼聊了大半宿,对去西蜀路上的事情多少知道些,可也并不全面,秋月便站在宋氏和婢女的身后,不时给段子初提暗示,好让她放心大胆顺着话说。
姜见鱼不声不响蹲在房梁上的隐蔽处,暗中观察。
段子初怀着身子,不好有所动作,她二话不说,稍微交代两句有关这宋氏的来路,就蹭蹭蹿上房梁藏了起来。
听姐姐和宋氏一来二去地周旋,姜见鱼不禁暗慨:姐姐不愧是宫里长大的。
她明明对许多事情甚不知情,却也能顺着话音对应得滴水不漏,不进不退地守着自己的阵地,也丝毫不让宋氏的暗讽企图有过片刻得逞。
宋氏在说完一大串没有意义的话后,抿了口茶润润嗓子,又道:“昨晚你与秦王走后,宫里出了些事。”
“何事?”
宋氏笑着摇摇头:“还不都是那位十一殿下,趁着热闹,就带着几个小帝子偷偷跑去了戏台后场,那儿三教九流的多危险啊,听说还帮一个变幻术的扶桑人翻墙出了院子,被人当场撞见抓去了宫卫司,还好我家成儿没有跟着一起胡闹……”
段子初心思稍稍沉了一点,她知道浅井这事儿,也很清楚浅井仍在这座王府,她隐约觉得宋氏是在有意牵话题。
“……不过孩子嘛,喜好猎奇,非得让那艺人教他幻术,什么幻术,还不就是路边变戏法的?”
宋氏突然止了话,意味深长看来一眼:“我记得……公主好像也挺喜欢这些,还将那扶桑人带回府里,我家明儿说昨晚的戏法没看够呢,听闻那人还在三哥府上,想说带着孩子来瞧瞧,也了了孩子一桩心愿。”
姜见鱼俯视着宋氏一丝不苟的头顶,一个漂亮的盘花髻,上戴银云冠、簪着镶玉金钗、耳坠首饰琳琅傍身,把自己装点得华丽纷呈,而其心用意也定不单纯。
什么拜年、孩子都是幌子,花了半柱香时间唠那些没用的嗑,最终目的在于探察那扶桑人。
姜见鱼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府上先前为了清理陶婉容埋在秦王府的眼线而遣散过一批仆婢,没想到仍有杂草未除。
不过,从宋氏口中听出,她只知两个艺人入府,却没能说出更多,便猜测他们的眼线并不在府内,恐怕只是在外面一路跟踪而已。
关于将艺人带回家的事,秦王府并没打算瞒着掖着,在宫卫司就已经招呼过,之后对谁便都是同一种说法。
段子初自会应付,表现得漫不经心道:“那倒是有些可惜,虽说昨晚那二人的确又来王府献技,可之后殿下打赏了点银钱就让他们走了,府里不会留那种人过夜的。
“恐怕是王妃差来打听的人漏探了消息,连这二人昨晚离开竟都不知,让小王孙白白期待一场,实在对不住,不若我差人去请万公找到他,随即便可叫他去赵王府上为小王孙献技。”
她意在言外,宋氏被噎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说这个宁阳公主怎么会含沙射影了?
原以为是个不懂礼数、直来直去的野丫头,没想到竟还会这般迂回言辞,当真不好对付。
宋氏绷了绷脸:“那倒不必,我家与蓬莱阁素无来往,又怎好因为小儿的一时任性而麻烦了公主?”她微欠一身,缓缓坐直后又道,“既然公主有恙,那今日便不再叨扰,先告辞了。”
段子初也慢慢一还礼:“王妃慢走,秋月,送客。”
等房门关后,姐妹俩一个在梁上低头、一个在床上仰望,相顾对视。
姜见鱼在心中足足默数三十多下,确认宋氏一行已经出了院子,才轻飘飘地落将下地来,坐到床边:
“王府不宜久留,我会找个安生的去处给姐姐暂居,虽离这儿较远,但都是归云寨的自己人,我们也会时常过去探望,姐姐大可安心生养,其余的我会另想办法。”
段子初垂下眼帘:“是我连累……给你添麻烦了……”
“姐姐再说这话,”姜见鱼故作微嗔,“鱼儿可真的要生气了。”
段子初委屈地蹙起眉心,老实地点点头,两人之间的氛围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憋不住,同时笑了出来。
姜见鱼忽地耳根一动,表情立刻变得凝肃,做了个噤声手势,要段子初慢慢蒙进被窝里,别说话、别露脸。
她又侧脸对着大门听了一耳,披好袍子,倏然起身三两步无声地跑到门边,猛地把两扇门扉一开——
“哎哟我的娘!”
一个扒门偷听的越安纯圆润地滚了进来。
“你知道上一个听我墙根的人上哪儿去了么?”姜见鱼拢了下毛领,向下瞧着。
越安纯摔了个大马趴,讪讪地爬起身:“去哪儿了?”
“扔海里喂鱼了。”姜见鱼扶着门,一点儿也没有要让她进屋的意思,“你怎么来了?你三哥知道么?怎么也没人通报?”
她说着,责备地看向院中打扫的仆婢,被主子盯了几眼,心里一阵发毛,点穴似的定住了。
“别怪他们,”越安纯“仗义出口”道,“是我叫他们不许报的,想来给你个惊喜。”
是惊吓吧。
姜见鱼被冷风吹得连打一串喷嚏,没好气地摆了下手:“先进来。”
冬阳去煎药了,秋月匆匆从院门回来,看到越安纯站在门口,也是说不出的惊讶。
越安纯毫不见外地往榻上一坐,抄起个小杯子给自己满上热水,边道:“我来给三哥和嫂嫂拜年,哪知四哥先我一步,那可不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一见到他就想起他对袭风做的腌臜事,真讨厌,我就没进堂,绕到后面来找你,哪知远远瞧见四嫂从你这儿出去,我不想见他们家人,更不想被他们看到,又绕了个路来了这儿,哦,嫂嫂过年好啊,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是给长辈的贺词吧,好敷衍的拜年……
姜见鱼心里呵呵道:这没准也是个小黄鼠狼。
“要压岁钱来的吧?”她张口就问。
越安纯一点儿不掩饰:“我以前捧过的一个名优,他自己开了间小戏楼,昨晚城中烟火爆竹弄得好几处屋子走了水,他的戏楼就遭了隔壁的殃。
“我听闻此事,心想怎么也有过交情,力所能及那就帮个忙吧,可惜今年的年俸得到元宵后才发,去年的已经见底,便想来请三哥助我一臂之力,嫂嫂若是愿意也好啊,就当是今年首善咯。”
姜见鱼:“我不善,没钱。”
越安纯:“……真是冷酷。”
“昨晚很多地方走水了么?”姜见鱼又问。
“嗯,大多是民宅,人们在自家门口放爆竹、点高香,听说各处的潜火队都忙得飞了起来,彻夜无休,哦,我来时路过兴元街的一家小医馆,焦味熏天呛人得很,马车就绕路了。
“说是因为里面有金石药材,火势极旺,几乎夷为平地了,唉,那郎中肯定人缘极好,周遭百姓都主动出来帮忙收敛,好像是一对姓张的父女,都受过他家照顾,你说这什么世道,好人怎就下场如此呢?”
姜见鱼事不关己地听着,而里间的床上忽然发出一声“吱呀”轻响,格外醒耳。
越安纯当即转头看去:“里面有人?”
“……”姜见鱼警惕地看着她,“辟邪吧,它有时会睡我屋。”
越安纯果断摇摇头:“不是辟邪,那小阎王要是在,我早就喷嚏打到天上去了,而且我刚才看到它在外面树上才敢进的屋,你这儿不会是有耗子吧?”
姜见鱼:“难说。”
越安纯还没来得及头皮发麻,只听一阵又轻又弱的叹息若隐若现地传了过来。
“见鬼了!”越安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嫂嫂别怕!我去叫三哥来!”
她眼瞅着就要冲破房门去找她三哥,也许还会一路嚷嚷着“你屋里有鬼”或是“你媳妇藏人”,而弄得人尽皆知。
姜见鱼不假思索,一把将她拖进里间,指着隆起的被子说道:“关于此人,你三哥是知道的,有些事我现在告诉你,但如果你敢对旁人泄露半个字,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小姑。”
越安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有点暴跳如雷的意思,紧张地吞咽一口:“绝、绝不泄露,我保证……以我亡故母后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