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天色始明，建安城早早喧闹了起来。
回娘家的、祭财神的、走街过巷拜年的，所有人都忙忙碌碌。
当然也有赖床赖到天色大亮的。
秦王府。
“疆疆……”
姜见鱼睡眼朦胧，伸臂环住枕边人，稍稍用力一收，隐约觉得手感不对，心口一滞，下一刻忽然睁眼，发现姐姐段子初正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
“鱼儿醒了？”她微微一笑，酒窝明媚又慵懒，是一种久违的闲适。
姜见鱼迷迷糊糊地愣点一下头，抹抹眼角将她看了个清楚，才相信自己终于找到姐姐。
她赶忙问：“我……我睡觉蹬被子，没扰到姐姐吧？”
段子初也刚醒不久，她觉得昨晚是离开蜀皇宫这半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有种回到母胎之中的安稳之感。
她轻摇了摇头：“并没，鱼儿很乖，睡觉还笑呢，一定是做了什么好梦吧，真好……”
“哦……”姜见鱼揉了揉蓬乱的鸡窝头，把半张脸藏进被子，小声道：“也许是……习惯了身边有人吧，以前一个人睡觉很闹的，后来……后来就老实了，嗯。”
这个睡觉闹腾的家伙自从被越无疆制服后，温顺得像是一杯温水，静静依在他怀中一觉到天亮，渐渐熟悉了他身体的温度与轮廓，找到一种宿命般的归属与充实的安心，也就不再上演“梦中全武行”了。
而段子初闻言，想起自己与沈玄同枕的夜晚，未语先笑：“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秦王。”
姜见鱼的脸轰地红炸了，慢慢往被子里挪，将整张脸埋了进去，只露出小半个额头：“呃、嗯。”
“你们……”段子初，“同过房了吧？”
“……”
素来大大咧咧的姜见鱼在这会儿突然羞到语塞，在被窝里捂脸哼唧一声：“哎、哎呀，别说我了，说说姐姐你吧，我今天就找人给你配最好的安胎药，然后找个安静院子住下，你就踏踏实实把孩子生出来，之后就留在王府，咱们一起把孩子养大，只要有我在，一定能护姐姐周全的。”
段子初轻摇一下头：“这是你与秦王的府上，我在这儿不合适，一来打扰，二来……人多眼杂，我想……我不该留在建安。”
“那就回益都去，老家伙本事大，也必能将你安排妥当。”
“老家伙？”
“呃……”姜见鱼挠挠鼻子，“就是……就是咱们老爹。”
段子初忍俊不禁：“你这么个叫法，若是让他给听了去，必得龙颜大怒。”
“嘁，听去就听去，反正有祖母护着我，不怕。”
“你见过太后了？”
“祖母可有趣了，会打马吊、投壶、赌骰子，博棋也会，我还给她说书呢，这次回来她给了我一头小牦牛，已经送去做肉干了。”
段子初“嗯”了声，没再接话。
她与那位祖母夏太后一年到头都说不上一句，年节请安也只是按例把陈腔滥调照本宣科地念诵一边，老太太听得茧子都堵了耳朵，也懒得一个个抬眼去看，只对母家显赫的几个孩子稍稍关注些。
姜见鱼：“祖母知道我们的事，老爹虽没同她说，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你回去的话，她定会待见的，哦还有，那个段明绍啊，进了宗正寺你晓得不？”
段子初的目光轻轻一动：“二哥？所为何事？”
姜见鱼就简要与她说了说段明绍暗联沈玄、为他大行方便，才得以将段子初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宫外。
段子初若有所想地点点头：“我当初便疑沈玄怎会那样顺利，出宫居然有令牌，还以为他买通了谁，却没想到竟会是二哥……”
“段明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主动找上他的，而且还有段子衿呢，”姜见鱼补充道，“她也在后推了一把，要不是跟你说了那些故事，你又怎会下定决心？他们兄妹俩一前一后，硬是把你给挤了出去。”
段子初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终归还是我自己想要离开，旁人只做嫁衣罢了，无风也起不了浪。”
姜见鱼：“那你之后回到益都——”
“我不想回益都，”她坚决地摇了下头，“可也不能在建安，还有何处好容身呢？”
“嗯……”姜见鱼不费劲地想了想，“去归云寨吧。”
“归云……寨？你的山寨？”
“是，外祖母的爷爷留下来的，外祖母又留给阿娘，阿娘再留给我，你也是阿娘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山寨。
“里面有一百多号弟兄呢，都是自家人，也都知道我俩的秘密，全在祖宗牌位前发过毒誓的，死不泄露，完全可以放心。
“虽然之前出了乱子折损了一批，但那事过后，山里也还算安生，前阵子来信说老爹承诺的精武器也送到了，所以归云寨现在是整座青岩山里最安全的地方。”
段子初有些犹豫：“他们……都是山匪么？”
姜见鱼打消她的顾虑：“只是些住在山里的，你把那寨子想成是一个村子，有许多孩子、贴心的大姐、能干的婶婶还有周到的兄弟，你是他们久闻大名的‘宁阳公主’，也必会像待我一般那样好生待你，是个可以久居的地方，萧先生不就是在那儿安定下来的么？”
她说完萧先生，散弦似的心情又变得紧绷起来，想起他被俘去北凉，北上搭救的计划也得被提上日程，事情还得一桩桩地解决。
姜见鱼：“但那都是后话，孩子生下来再说。”
段子初默点一下头，她无处可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安身之所，既然妹妹说了，那归云寨就暂且可以考虑。
就在姐妹俩闺中秘话的正当，门外突然想起秋月急促的声音：“公主，起了么？”
她说着推门进来，又迅速把门关好插闩，轻巧地绕过屏风来道：“赵王殿下携家人登门拜年，已在大堂坐下了，咱家殿下正在前招呼呢。”
姜见鱼立马掀了被子从床上跳下，快速利落地穿衣，边问：“那个叫浅井的扶桑人呢？还在王府里吗？”
秋月一脸大事不好地连连点头，跟着她边转边说：“他们来时，八郎正要带他从后门走呢，哪知赵王的人把马车堵在那儿了，有谁进出都一目了然，不好贸然离开，那扶桑人就还留在府中，殿下命我先来告知，还说那赵王妃特意要来问候公主，已经往这儿走了，叫二位赶紧准备。”
“快，”段子初一听，也急忙下了床，披上衣服说道，“将我送去别屋暂避。”
她刚说完，只听宋氏在院子里不轻不响地跟冬阳说话，语调飞扬，带着过年的喜庆，字字关心道：
“方才听闻秦王殿下说宁阳公主身体微恙故还未起，许是昨夜受了风，我心中挂念，便来看看，带了些滋养补品已经让人送去厨房了，公主不必起身，我入内问候一下便了，妯娌情意，应当存眷。”
宋氏的声音一刻不停且愈来愈近，话音落下，她人也到了门外，还让冬阳进屋通传。
屋里三人相顾一圈，那宋氏就堵在门口，这下段子初彻底出不去了，她挺着微隆的肚子没法翻后窗，也根本来不及穿厚衣。
“还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绝对没安好心，”姜见鱼冷下目光低低道，“是发现什么了么？”
……
……
秦王府前堂。
“三伯请用茶。”
一个四岁的男孩儿小心翼翼给越无疆端来一盏茶，他欣然接过，抿了一口，轻摸摸他头，以长辈的口吻慈笑道：“成儿这么大了，都会奉茶了。”
旁边的越良弘看着儿子，心里说不出的骄傲，眼里露出稳重的得意，让孩子给越无疆作揖拜年，说了些吉利话，收下一吊压岁钱，便让他离开了。
“唉，有了孩子啊，才觉得这日子踏实了，”越良弘看着儿子的背影感慨道，“三哥何时也给开个枝、散个叶？也让老爷子放心不是？”
越无疆淡然笑笑：“尽人事，听天命，该来的自然会来的。”
“父君总说……”越良弘端起茶盏吹了吹，“后继有人，江山才稳，你是年长的，可得加把劲。”
君主选储，如果候选者膝下有子，那必然会优先受到考虑，小孙子若再能博得祖父喜爱，那这般锦上添花便将形成助推之力，越良弘在暗指自己是个得力的储君人选。
越无疆听出他的阴阳怪气，轻哂以对：“呵。”
越良弘放下杯子，口中回甘点了点头：“七宝茶，甚好，三哥讲究。”
越无疆内里是个不讲究的，在宗正寺的九年里粗茶淡饭磨炼心性，有什么吃什么，不挑不捡，也喝不出这些茶到底哪里不同，都是管家常乐着人准备，他喝来只当解渴，只知道最好的是各种龙团饼茶。
“七宝不比龙团胜雪，四弟对茶讲究，招呼不周，望海涵。”
越良弘听了“胜雪”二字，稍稍一愣，些许心事涌了上来，随即把心绪压下，神情淡漠道：“……不会，三哥说的哪里话。”
两人又假皮假脸地扯了半天，越良弘有意把话题往昨晚的筵席上带，接着看似随意地说道：“我听闻三哥昨晚从宫里带走两个艺人，说是宁阳公主看上了，便带回府中接着献技，可有此事？”
“四弟真是消息灵通，看来平日里对我家可没少关照，劳四弟费心了。”
“呵呵，兄弟不说外话，应该的。”
越无疆心有打算，直截了当道：“的确是有两个有趣的，会变精彩绝伦的戏法，说是幻术，宁阳没看够，就让他们来家接着演。”
越良弘煞有介事地严肃起来，屏退旁人，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三哥可知那幻术师是个扶桑人，戏单上写了名字的。”
“扶桑人？”越无疆故作回想地看向一旁，轻轻摇头，“倒是没大注意，也没看戏单，我对这些一向了无兴致，也只因宁阳喜欢，便陪她瞧瞧。”
越良弘又问：“那他们现在可还在你府上？”
在。可越无疆面不改色地镇定摇头道：“昨晚给了打赏，就让走了，怎么？”
越良弘派来跟踪的眼线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很清楚那两人仍在秦王府里，也早已从段明绍口中得知到定风班的只言片语。
“三哥，”他又往前凑了凑，“我听说那个用大象乱城的定风班在西蜀时就曾收过一个变幻术的扶桑人，建安的扶桑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而他也是个变幻术的，万一此人与那匪徒真有什么关联，哎呀你可就……”
“……”
越无疆扬起眉毛，心说：呵，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
……
……
宋氏在主屋门外等候不多时，秋月便来开门将她请了进去。
她温温婉婉地进屋，确实怀着关切，见宁阳公主一个人靠坐在床边，毛皮毯子将胸口以下完全盖住，长发直披未梳，脸色略显憔悴，便觉她是真的抱恙，浅浅施了一礼：“见过三嫂，冒昧打扰了。”
“弟妹来了，我身子不适就不起了，望勿见外，快请坐吧。”
段子初朝她微微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