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
“说说。”姜见鱼抱臂在床边坐下,翘起二郎腿,“那密道是怎么回事?”
她冷声冷目,颇有盘问之意,归云寨大王的架势不自觉地摆了出来。
黑底金边的裙摆大气铺开,似花瑰丽、似鸢冷厉,华丽古朴的雕花床架将她整个人圈在其中,好似一幅镶着金线的绝伦裱画。
越无疆赏心悦目地看着这画中美人,又敬又喜地想:我媳妇儿似乎有王霸之相。
“如你所见,”他摊了下手,“密道是通往青龙寺的。”
越无疆书房的书架后,有条通往几里路外青龙寺的密道,沿着密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秦王府,从青龙寺的一间老旧仓库出来。
前后门有越良弘的眼线,他便借此密道将段子初与浅井剑一送了出去,再由青龙寺转道前往归云寨的暗桩货栈,将二人暂时安置在那儿。
对此,越无疆没做任何解释,又有浅井一个外人在场,众人也就不再多问,只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事后自会知晓。
狡兔且有三窟,何况是一国封王?
唯一敢拿他问话的只有姜见鱼。
“我就说你一个连家门口都会走过的人怎么对青龙寺那么了解,看着也不像是个烧香拜佛的,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有这密道的?”
越无疆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个属于暂时无法告知的那部分,本不愿这么早交代的,可事出无奈,只能让你们提前知道了,这已经是我让步的极限。”
两人有过约定,姜见鱼曾答应他不过问“有些事”,此时像是吃了一肚子哑巴亏,气鼓鼓地往床上仰过去:“真是的,干嘛要答应你?”
“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越无疆慢慢解开衣带,笑目瞥去,“本应昨晚做的,却拖到现在,忘了?是咱们今年的第一回啊。”
“……”姜见鱼嗔他一眼,好气又好笑地蹬掉鞋子,“真是色心不改的下流胚。”
越无疆冲她欠身一礼:“彼此彼此。”
……
……
二人在两番“彼此”之后,同枕相依,夜话低语。
姜见鱼撑着脑袋说道:“我说……那密道建都建了,不如加一条分支,通往货栈,这样便不必每次都去青龙寺中转,我想见姐姐也会方便许多。”
越无疆轻捋着她发丝,稍加细想:“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密道并非出自我手,有些年头了,若要改建还得勘地,最好找到当初挖建的那些老工匠,他们对地上房屋和地形都已经熟悉,另找新工的话,只怕事倍功半,还不能守秘。”
“那就去找吧。”
“找不到的,”他叹了口气,“密道完工后,他们都被杀了。”
“……所以这算什么?皇帝的陵寝么?居然还杀工匠?这密道到底谁建的?”
越无疆没再回话,眼神渐渐迷离地想要睡去。
“诶,我记得你说过,”她拍拍他胸口把他拍醒,“你在别处还有宅子?”
他强睁开眼睛点了点头:“是,在城外有个庄子,常叔找了人在打理,我不常去。”
“你说……等我姐生产后,能把她长久安顿在那儿么?”
“不能,”他片刻也不多想地回绝了,“人多眼杂,务必将她送去一个绝对稳妥的地方,唯有归云寨最合适,那儿有高墙武备,完全足够自守,旁人也就无法从中作梗而横生枝节,比如……”他顿了顿,“……比如那个戴面具的。”
姜见鱼:“也只能等开春后再进山了,姐姐还有约莫五个月生产,希望能在货栈藏住这半年,再找个可靠的稳婆和郎中给——”
她话音忽止,耷下眼皮看着越无疆:“还有一事,姐姐此前寄宿在兴元街的一间医馆,收留她的郎中父女都是顶好的人,可惜除夕夜里家中走水,两人罹难,什么都没留下,还是昨天安纯来跟我说的,姐姐惦念那对父女,希望能为他家善后,但她不便出面,最好不要声张。”
“小事,”越无疆迷迷糊糊道,“……我着人去办。”
他说完就昏昏沉沉合上眼,姜见鱼细细抚着他的眉毛,手指沿着他脸庞的轮廓一厘一厘慢慢扫过,对着这百看不厌、越看越喜的脸,忍不住脱口轻唤:“疆疆……”
好半天后,他才慢慢出了声:“……嗯?”
不知为什么,姜见鱼突然很怕,明明是夜夜都在枕边的人,却依然有种抓不住的担忧:“我要跟你……过一辈子。”
越无疆闭着目,微笑道:“……我们现在不就是么?”
……
……
次日中午,给王府送菜的“菜农”带回来一则消息,由常乐转述给越无疆。
他听后眉头紧锁,接着来找姜见鱼。
“被杀?”她稍稍一惊,“你确定?”
“我的人乔装成那郎中的亲故去府衙收敛,之后发现父女二人的焦尸脖颈遭到大力拧断,且口喉中无烟灰,足以证明他们为火前被人所杀,而放火烧屋只为掩人耳目。也打听过了,这对父女在周围坊市一带有口皆碑,几乎从不与人发生口角,更别说有什么仇人,却惨遭如此狠手,我推测……”
“是冲我姐来的。”姜见鱼目光沉凝地接上话,突然起身道,“立刻去货栈,叫上秋月和八郎,随我走密道——”
她话音未落,黑八郎就一个急步冲进了屋,神色慌张道:“大、大王,货栈遭人血洗,子初公主她、她、她不见了!”
姜见鱼:“!”
……
……
前夜。
浅井剑一放出灰鸽后,在诸葛丙丁的看守下回到屋里,两人一人找了张铺盖,裹着膻味未祛的羊皮,就着暖融融的火盆,打算囫囵一夜,明日就踏上向东出海的路程。
诸葛丙丁和几个归云寨兄弟会一路看送浅井到东海码头。
至于秦王的人埋伏在何处下手,也不论浅井是死是活或是掉进海里喂鱼,那都不是他们该管的事了,只要这人不再回到这片中土就行。
诸葛丙丁抱刀坐着,夜深了很难不困,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点头。
忽有细微的声音传来,是翻飞的衣袂擦着寒冷朔风的声音,在凛风横飞黑夜中极难辨认,但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不知何人深夜“大驾”,诸葛丙丁警觉地看了浅井一眼,这个扶桑人好像并没发觉异样,靠在一个大麻袋上打起了轻鼾。
诸葛丙丁握紧刀鞘,悄步走到门边,伸手搭上刀柄,抽出一寸刃,以极其戒备的姿态用肩膀抵开了门,一步一趋四下警戒地贴墙进到院中。
他嘬嘴低哨,想要唤出旁屋的兄弟,不过兄弟没出来,脑袋先出来了。
三颗拖着断发的“黑球”接连被人从空中抛来,闷声砸在地上,连滚两周在诸葛丙丁面前停下,定睛一瞧,确是三个归云寨暗桩的头颅。
他勃然震怒,锵地拔刀,低吼一声:“装神弄鬼,有种出来!”
“这位归云寨的兄弟……”一道不辨方位的声音环绕而来,回荡在堆满货物的院中,冷冷戚戚,温和有礼,“……有时日没见了,你家大王可好?”
诸葛丙丁很快认出那声音,倒不是从音色辨出的,而是温和的语气有种难以言喻的阴异鬼祟,让他毛骨悚然地想到一个人——那姓冷的白面具。
不好!
他恍然明了其来意,定是冲着段子初而来。
随即拔腿两步奔至对面屋前想去探她安危,那房门“咣”地被人从内踢开,赫然走出一个比门框还高硕的男人,戴着黑面具,正是曹二文曾交过手的那人。
段子初被他拎着肩膀带了出来,她眼里虽有一丝绝望和恐惧,但更多显露出来的是一种厌烦。
她已经烦透了这些戴面具的北凉细作,过于厌恶以至竟都不怎么畏惧了。
而诸葛丙丁稍瞄了屋内一眼,两个亲信婢女一俯一仰地倒在地上,脖子扭曲地歪着,看来已经没气。
“放开她!”诸葛丙丁持刀以对,另一手朝身后摸去,准备放出一枚信号烟火去通知秦王府的曹黑二人。
霎时,一缕柔软犀利的寒光自他背后扫掠,瞬间截断他背后的腰包,里面的烟火竹筒散落一地。
这寒光看似无骨无力、轻描淡写的一划而过,却击得他一个踉跄往前栽去,背后火辣辣,转眼洇出血迹。
他伸手往背后一摸,摸了一手血,愤恨地转身看去,果然是那姓冷的,一身白裘,不落凡尘般地从屋顶翩翩而降,背手持着绫丝剑朝他走来。
诸葛丙丁二话不说,举刀冲去,对着冷烟雨当头劈下。
冷烟雨了无慌张,步履不停,自若地翻腕一挑,将绫丝软剑从刁钻的角度由诸葛丙丁腋下回弹到他侧颈,狠狠刺了进去。
只一击便致命,被刺中的脖子登时鲜血涌溅,诸葛丙丁铆足余力将刀拼命砍下,冷烟雨稍稍挪步就避开他竭命的攻击。
诸葛丙丁向前扑空,脸色从脖颈伤口汩汩流失,倏忽落得惨白,拄刀跪地命不久矣。
“诸葛兄!”段子初担忧地轻呼一声,想要上前,被黑面具只手挡下。
冷烟雨收刃还鞘,将绫丝软剑一把收进腰带,背对诸葛丙丁道:“回去转告你们小大王,这个宁阳我带走了。”
“休……想!”诸葛丙丁怒而奋起,举刀旋身,可刀未落,人已倒,“锵啷”与刀齐声栽下。
冷烟雨不回首道:“哦,你怕是无法转告了,也罢。”
段子初心中飞快地思量起来,这白面具必定知情湖心发生的事,以他的本事,能追查到建安并不难,可问题就在于是怎么发现归云寨的暗桩货栈。
自己也是刚刚才随众人沿密道从青龙寺抵达这里,如何这么快就能被发现行踪,除非……
这货栈里的人都死光了,唯独一人迟迟未露面。
段子初突然有些恍悟,转头看向诸葛丙丁与浅井共处的那屋。
“不必看了,是他。”
冷烟雨确认诸葛丙丁彻底死后,对段子初说道,“浅井欠我一个救命之恩,回报便是帮我找到你、稳住你,消息也是他传的,只是不知他为何拖了这么久才报我,本该半个月前就该了结你的事,呵,可见呐,他也动了真心,你还真是人见人爱。”
段子初没出太大意外,只唏嘘自己命舛,遇上的男人都是畜生。
一个个带着目的之心用谎言接近自己,欺骗、利用、伤害,她受够了,对浅井再无半分留念,只叹出一声冷哼。
浅井剑一靠在屋里静静听着,不敢露面,也毫不怀疑自己是个懦夫,只能在心中默念:凌姑娘,真的对不起。
黑面具随即进到屋里,浅井很清楚他是来绝除后患的,立刻说道:“我懂规矩,请让我自己动手。”
黑面具沉默片刻,丢下两个字:“快点。”
浅井浑身松却劲力,解开前襟,跪到一把匕首面前,隔着窗布望向外面可能站着“凌姑娘”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长吸一口气,把她好看的笑靥用力记住,最后闭目落下一滴泪,将匕首深重地刺进腹中……
他叹出最后一口气息时,手中温柔地捧着一朵小纸花。
终于有了颜色。
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