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扑通、扑通……
十九年前,两个初生稚嫩的小小心脏同时孕育在一处温暖的宫殿中,在父母的关怀与宠爱下同气连枝、相生相伴。
段修文侧耳靠在女子的孕肚旁屏息听着,好一会儿,似乎是听出了些许名堂,欣喜又天真地抬起头:“槐花,郎中说得不错,真有两个心跳声,呵呵,好!一胎二子,你也听听吧。”
“你傻呀,”女子笑着轻拍一下他的肩,“我要怎么听自己的肚子?你给演一个看噻。”
段修文笑而不语,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掏出一根细长的喇叭管儿,将喇叭口靠在孕肚上,另一头伸向女子耳边:“喏,特地为你做的,试试,听听咱们的崽儿。”
女子默然一愣,偏头对着长管儿认真听了起来,段修文就帮她把喇叭口从左边轻轻移到右边,好让她接连听见两个孩子的心跳。
当清晰有力的“扑通”声传入她耳中,便似直接流传到心里那般温暖会心,女子眼中顿时露出无限的喜爱与疼惜,忽然双目盈光,睫毛一颤,竟落下泪来。
段修文帮她拭去眼泪,温声道:“两个崽儿,一个心跳得快些,也许是个急性子,像你,另一个慢些,像我,呵呵,双生子真是难得啊,我已请了西蜀绝顶的稳婆和郎中,平日用最好的药安胎,待到生产时,定能保你与两个孩子周全。”
“嗯。”
段修文悄悄瞄去一眼,试探地问道:“等孩子生下……就同我回家吧,往后衣食富贵,位及人上,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娘儿仨。”
女子目光慢慢黯淡下来,随意“嗯”了声:“再说。”
每谈论及此,她就好像有千万个不情不愿,不像别的为了名分跟男人哭闹苦求的女子,她不在意名分,只要人,长长久久的一个人。
段修文知她心有却意,也知自己心存隐瞒对她有愧,便不再多言,不想破坏二人温馨和美的气氛。
他发现这是个抵触权贵甚至持鄙夷之态的女子,怕会遭来反感,故而迟迟未向她道明自己的蜀皇的真实身份,处得越久,便越不敢说。
被她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天,能拖多久算多久吧。
至于知道之后会怎样,段修文暗自做了决定,不管女子如何抵触,到时就强硬一点把她带回宫中,反正连孩子都有了,还能分开不成?
两人当初的偶遇极尽意外,段修文即位不久,为体察民情微服出巡,一行人作风低调,穿着也似寻常商旅,人数不多,加护卫拢共二十,一路顺利地来到西蜀西境,不料光天化日,竟被七八十个流寇给围了。
他们似乎老早就被盯上,也许是因为段修文无意露出了随身的名贵玉佩,流寇们便瞧出这些人出手阔绰但有意藏富,误以为是贩黑市买卖的,即使被劫也不会报官。
且又挨近青岩山这个法外之地,抢了就能跑进山里遁形,他们就愈加明目张胆起来。
护卫们各个出身禁军,能以一敌多,区区流寇不在话下,但对方人多凶蛮,双方一时成了僵局。
流寇也明白擒贼先擒王,蹿上树梢,对着被重重守卫的段修文射下弓箭,他花拳绣腿的假把式功夫也派上了些用场,自保可以,但要突围也实在堪忧。
双方交手之际,突然从山中横空杀出另一拨人,人数不多却组织严密、出手狠练,俨然一支小型精锐。
原先的一大帮流寇见到他们就像见了猫的老鼠,立马丢下快要到口的肥肉,掉头四散,一溜烟进了林子。
新来的一拨十几人,正是那女子领头,看衣着与做派不像是四处游荡生乱的无根流寇,更像是常居山中的匪寇,山匪。
蜀皇护卫以为他们是想来跟流寇抢食的,不由分说又杀了上去,女子一人便能从容以对,纤巧的身影在高大护卫之间矫似灵蛇,持双匕绞斗长刀,轻松连过数人,几个闪身,一掠来到段修文身边,拎着他后领将其挟住。
护卫们纷纷要上前夺人,段修文忽然大袖一抬,叫他们全都退下,别来掺和。
这个蜀皇才华横溢、年轻有为,也风流无度,对美人儿素来怜香惜玉,假使有绝美的女刺客要来杀他,他没准也会笑着受刃。
而这从山中跳出的女子像是一股新奇的清风,身着简朴却依然难掩天人姿色,宛如藏在山中正待开采的稀世美玉,剔透耀目,与众不同。
只一眼,段修文就为女子的面容和从未见过的冷峻神采动了心,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犯了好色的毛病,目不能移盯着她,当仁不让地想做这个采玉人。
又因直觉使然,这女子只用刀柄击打护卫,并没动真格,段修文猜她不会伤害自己,便也显得安之若素。
“你是他们的头儿?”女子轻蔑地扫他一眼,“太弱了。”
“……多谢姑娘相救,”他把“朕”字憋回腹中,转而道,“我——”
“我救了你,”女子脆生生地打断,面无表情地朝他伸去手,“玉佩作谢酬。”
“这叫什么话?”一旁的随侍内官丁广忠大声叫了起来,“你定与之前那帮流寇是一伙儿的,一个劫掠一个索酬,企图之心凶险歹毒,快把她拿下!”
不及护卫应声,段修文狠狠瞪去一眼,丁广忠和护卫队长止步不前,不敢擅动,周围十多个山匪倒是优哉游哉,抱臂看热闹。
女子冷哼一声:“那些个鸡零狗碎不入流的东西,你若再说我与他们为伍,休怪我割了你的阉人舌头。”
丁广忠明明贴了假胡子,却被个姑娘一眼看出阉人身份,嘴巴都气扁了,一喷气,胡子竟就掉了下来,引得一众山匪哈哈大笑。
“于阗玉,”女子清冷好听的声音在段修文耳边轻轻响起,“雕工不错。”
段修文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软,经不住温柔乡,听了她的话跟魔怔了似的,当即解下玉佩,塞到女子手中,趁机触碰了一下:“姑娘既然喜欢,送你便是,只求姑娘芳名。”
女子大大咧咧,没在意他的小动作,举起玉佩对着艳阳打量起来,质地细密,玉脂均匀,表面温润油滑,分明就是最最上等的于阗羊脂玉。
够寨子里两年吃喝了。
她满意地收好玉,纵身一跃上了树:“姓名不足挂齿,你也不必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见。”
然而仅在两日后,二人又一次“偶遇”。
认真说来,是段修文“不择手段”的“追踪”。
是日,女子来到山脚小城中最好的戏楼听小曲儿。
这小楼在当地算是顶尖儿,可与益都华羽园却相去甚远,不过能喂饱小城百姓的耳朵就已经足够。
女子带了个名叫曹二文的小兄弟,两人包了一桌茶点,看着台上剧目边吃边聊,还打算打包给寨子里弟兄们带点儿回去。
很久没有这么敞开花钱了。
突然,身边的条凳被人“哗”地抽开,坐下一男的,一点儿不见外,当着他俩的面儿,抄起一只茶碗自斟一杯,舒眉笑了笑:“姑娘,真巧,又见面了。”
“……”女子嗑到一半的瓜子搁在牙缝中,久久没有合齿,皱眉看着他,满脸的嫌弃毫不掩饰。
曹二文当时还是个讷讷的少年,前两日没跟着下山,此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俩,绷着脸,神色警惕。
段修文为了追姑娘,脸皮能变得老厚,抓了把瓜子,与他们活像老友相见那般言语起来:“此曲为嘌唱,驱驾虚声,纵弄宫调,原来姑娘喜欢这种时调。”
女子两眼一眯,质问:“怎么找到我的?”
段修文就等着她发问,如此便可以找由头说上话了,欣然解释道:“姑娘拿了我的玉,这就很容易了,对你们来说,再名贵的器物如果不能变为银钱和粮食,便如同虚设,所以一定会找人变卖,在下在西蜀有些门路,稍稍打听……”
他缓缓拎起一枚玉佩,正是前两天被女子要走的那块,“……加以追溯,就找着姑娘了。”
他即位后,头一次动用潜伏在各地待命的死士,竟是为了一个姑娘而寻找一块玉佩。
就近各城的长生库、玉器行、黑市统统都被安排了眼线,发现此玉后,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卖主,连她爱上哪儿听戏都一清二楚。
女子面不改色,轻轻嗑开瓜子壳,舌尖挑出瓜子仁细嚼慢咽,冷声问:“死缠烂打,居心不良,你想做什么?”
“不为其他,”段修文不否认自己的居心,微微一笑,“只求姑娘芳名。”
女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二狗子。”
“……”
段修文尬脸愣住,无助地看了眼旁边的人,少年曹二文低下头,咧嘴哼哧一声。
“那好,”段修文知她是在乱说,无奈地笑了笑,“二……二姑娘,在下姓段,这厢有礼了。”
女子也许不喜欢被叫作“二姑娘”,又或是别有他念,突然就不想作弄他了。
她目光笔直看着戏台,漫不经心道:“我姓姜,名槐花,槐花的槐,槐花的花。”
“槐花……”段修文咂摸着,“袅袅秋风多,槐花半成实……好名。”
女子白他一眼:“少文绉绉地拍马屁,不过是我娘取名时正值槐月,窗口槐树盛开罢了。”
段修文:“任何名字都有其含义,槐花若是不美,令堂又怎会以此为名?对姑娘也定然寄予了希冀,愿你一生都如四月槐花那般盛放烂漫。”
“是么。”
女子不再多言,继续听曲儿。
还是第一次有男人对她说这种话,倾慕文人乃当世风气,她视线便不自觉地往俊朗儒雅的段修文身上瞥了过去……
……
……
“取个什么名呢?”姜槐花抚着孕肚问。
段修文宫中已有几个满地跑的幼年儿女,男孩字辈“明”,女孩字辈“子”,他此时也没想太久,很快就有了不错的主意。
“经纬相错乃成文,天地得礼始成就,倘若都是男,名则取自经纬,明经、明纬,如何?”
姜槐花:“又是文绉绉的,不过听着还行,那若是女孩儿呢?”
“女孩儿嘛……子初、子裕,取义初生双子,裕于万物。”
“好。”
“如果为龙凤胎,那便各选其一。”
“嗯。”
段修文已经和礼部交代过,姜槐花产后带着两个皇儿随他回宫,届时直接为贵妃,位仅次于正宫皇后,封号也选好了,就差自己向她坦白身份。
姜槐花坐在廊桥边,望着清澈池水中轻快穿梭的红鲤鱼,嫣然笑道:“鱼儿欢悦,随性而活,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自在一生,不受约束。”
段修文沉默下来,陪着她静静观鱼,心中却想:一旦进到那宫墙之内,怎能不受约束?许多事情就连自己也不能随意而为,想要位及人上、富贵无忧,就必然有所得失,看如何取舍了。
“见鱼……”姜槐花喃喃着,轻拍了拍孕肚,“叫作鱼儿……好像也不错啊……”
……
……
而今。
“鱼儿!”
缥缈的呼喊,似曾相识。
女子的背影在前轻盈跑动,左顾右盼像在寻人,身形似曾相识却又未能识出,越来越远,越来越微芒。
姜见鱼在后面拼命追赶,眼看着将将企及,却又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白雾将那人吞噬进一片虚无。
白雾中幽幽传出一声:“鱼儿……”
前方女子若隐若现,她突然停步,颤然回眸,含泪望了过来,开口无声,见之却了其意。
她说的是:“救我。”
而姜见鱼惊然发现女子竟是自己。
或者说,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
……
“姐!”
姜见鱼猛然清醒,双目直勾勾盯着帷帐,冷汗洇满睡袍,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那般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全身酸痛不已,一时不记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处地,仿佛来自茫然的混沌,一觉醒来恍若隔世。
“公主。”秋月和冬阳双双走来,面色百般担忧,“终于醒了。”
姜见鱼头痛身乏,捂着脑门苦思冥想,好半天才将似乎变得久远的记忆拉了回来,疲累地问道:“我不是……在井陉关么?怎么回来的?睡了多久?”
“公主在井陉关外重伤晕厥,高烧不退,殿下当日就带着公主快马加鞭从井陉关返回,到今已有七日,菩萨保佑,好歹是醒了过来,都快吓死我们了。”
姜见鱼摸了下身畔空空如也的床铺,不安问道:“无疆呢?”
两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殿下刚把公主送回来就被陛下急召进宫去,应该是为了井陉关的事……已三天了,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