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府。
“两军交战,封禁时期擅闯边关,不知怎么就跟北凉骑兵杠上了,还惊动井陉关守军,秦王这回,呵呵,可是捅了大事儿了。”
陶如谦不紧不慢吹了几下茶汤,轻啜,含在口中细细品着,咽下之后些许回甘,琢磨出了一些味道,抬眼看向外甥:“还是龙团胜雪,你就这么爱喝?”
越良弘:“父君正月里赐的北苑茶,才配招待舅舅。”
“这么好的茶,不是白喝的,说吧,”陶如谦把茶盏往桌上一扥,“何事?”
二人乃舅甥,有长幼之分,又因越良弘赵王的地位,与舅舅这个臣子有了平起平坐之感。
越良弘直言道:“秦王被叫进宫已有三日,最初听闻父君为了井陉关的事龙颜大怒,连‘关回宗正寺’这种话都说了出来,本也是要拿问宁阳的,可她重伤昏迷,便无传召,只被禁足。今日就是想问问舅舅,井陉关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听闻双方刀兵相接,死伤不少?”
陶如谦点点头:“井陉关守将是我一个旧部,除了将事实奏禀陛下,还私下给我来了封密信……”
他瞥了眼本就无人的身侧,把声音压低了些:“那日,他得知有人拿着秦王令牌强行闯关出境,本还不信是秦王与宁阳公主本人,欲要带兵追击,追到之后却遇上一片狼藉,尸体遍地,像是打了场小仗,死得几乎一个不剩。
“活下来能喘气儿的,就只有秦王与公主,还有两个重伤的护卫,他们回到关内澄清身份,稍加医治就马不停蹄回到建安,对守将并无任何解释,所以他也不能知道更多。
“不过到底是去过现场的,说来蹊跷,关外那些尸体大多被乱箭射死,有二十多个匪类模样的人,还有额上刺字的流犯,戴着奇怪的面具,另有一些身份不明,但个顶个儿地健壮,与匪类身形迥然不同,若不是中箭身亡,以常人的武力是无法奈何其性命的。”
“匪类、流犯……”越良弘抬眼看来,“是什么样的面具?”
“密信中只写了白色,具体如何也未知,守军已将其收缴,不日便会送至大理寺另行调查。至于那些身份不明者倒有详述,着装统一,佩刀精良,如此形制,我猜没准是……”
“三哥私豢的武士。”
越良弘慢声接上他的话,几要抓住把柄的兴奋让他指尖微微颤动片刻,随即握拳稳住,一阵徐缓的气息从鼻腔逡巡而出。
他瞥见到一隅从青州事件扳回一局的机会。
陶如谦看出他蠢蠢欲动的意图,提醒道:“此事务必慎之又慎,私豢武士可是死罪,得调查清楚,要有万全把握才能——”
“舅舅,”越良弘轻声打断道,“我自有分寸,莫要担心了。”
“……”陶如谦被噎了一句,浓密的唇须被鼻息呼得根根分叉,最后只憋出四个字,“……如此便好。”
若按建安民间习俗,遇到不懂事的外甥顶嘴,舅舅随时可以一棍子揍过去,到了这儿,别说揍棍子,连个“不”字都只能往肚里吞。
陶如谦长年镇守北境,在军中威望极高,可在这个赵王外甥面前也只好敛着气,整个陶氏就盼着这个离东齐帝位最近的孩子能顺利得位,处处豁着,能忍则忍。
越良弘半阖的双目忽而抬起,像是在脑中兜了一大圈心思,接着想到了什么,又问:“近日有谁因为秦王的事入宫请见父君?”
陶如谦:“暂未听说,毕竟才三日,秦王出宗正寺不满一年,在朝堂之中谈何人脉?若真有人这么快为他上奏说情,那岂不坐实结党营私之实?”
“未必,”越良弘摇了一下头,“上回青州一事之后,有个姓陈的巡按曾尽心协秦王查案,两人走得很近,事后右迁台院做了侍御史,还有个大理寺的,也升了,择主看际遇,跟着谁混得好,便自然对那人生出信赖与仰仗。
“何况结党营私又不是签字画押,更不会举着旌旗四处宣扬,全看内心之所向,我这三哥的确本事不小,早先深藏守拙、谨小慎微,恨不得做个没用的闷罐子,满朝都差点被他骗了。
“可后来不知怎么,他突然就变了,开始显锋,开始露芒,开始争,而这些转变好像是在宁阳嫁来之后……”
越良弘说着说着撇下了陶如谦,托着下巴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更像是在整理思路:“……是中秋之后么?不,应该再后一些,那是象班乱城?好像是。
“那次我二人在朝上起了争执,他跟吃了炮仗似的,又到底为什么会转了性子,是因为事关宁阳?这两人的猫腻……呵呵,臭味相投,我还真是看不明白。
“另一说来,他在朝中确有作为,有些不懂事的新人拥趸也属自然,若他始终伶仃朝堂,那我倒还觉得奇怪,也不配作为我日夜提防的秦王了。”
陶如谦被他绕得头疼,不以为意道:“但凡聪明点儿的,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头,呵,就凭他?势单力薄还想兴风作浪?青州一事纯熟侥幸罢了,私豢武士心术不正,等你查清真相,早晚将他办喽。”
越良弘心中冷呵一声:敢情需要动脑子办他的人不是舅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舅甥俩一言一语地又聊了半晌儿,看似和睦融洽,但其实压根不在一个调性上,鸡同鸭讲却也能说得半天。
送走陶如谦已近傍晚,王府里的仆婢纷纷开始点灯,屋外飘起零星小雪,越良弘望了眼屋外,披上一件轻裘匆匆出门。
行至大门正要迈出,宋氏从另一边走来,亲自抱着一张厚重的毛裘想要给他披上:“殿下,今儿白日里就怪冷的,您此时外出仅一件轻裘,夜里回来路上恐怕受不住,别冻了身子。”
越良弘看着她殷切的表情欲言又止,张嘴吸了一口冷掉牙的寒气,又拍拍她手上的毛裘:“今晚不回了,不用等我,不披这裘子,叫人觉得我体弱。”
宋氏听说他晚上又不回家,心里一沉:“可——”
“回去吧,”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你也别冻着。”
宋氏便温婉相送,看着马车渐远后,转瞬挂下了脸帘子,心中妒火丛生:家里三个还不够,偏要去找那狐狸精,也不嫌脏。
……
……
绛云楼。
厢房内云雨过罢,越良弘搭肩披着外衣坐在床边烤火,双手细细搓着。
“殿下,”胜雪在他身后轻唤一声,“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越良弘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也不知将这句话入心了没,接着侧头低问一句:“尔岚的字,拿到了么?”
胜雪:“尔岚自年后便少见其人,偶尔遇上也只是带人来拿东西,寒暄几句很快就走了……”
“被五弟捷足先登了啊。”越良弘不甘寂寞地自嘲笑笑,“真可惜。”
他年前从益都返回建安,带着万花楼水瑶的那卷即兴小词,刚进城连家都没沾就马不停蹄往绛云楼跑,急于找到尔岚的手迹与词作比对。
绛云楼本就是他赵王四爷的地儿,鸨儿唯唯诺诺拿来尔岚的身契,一看,没大名儿,只有“尔岚”二字艺名和一个手指印。
仅凭两个字的笔迹实在辨不出太多,但也能瞧出十分的隽美清秀,是个肚里墨水好几两重的。
鸨儿便又趁她不在时进到屋里去偷摸翻找,可一圈下来,除了打发日子的诗书和话本,其余竟是连半张写过的纸都没见踪影,好像这字恁是好看的绝品女人从不写字似的。
如此小心不留痕迹倒更像是刻意为之,这种神秘感引起越良弘的强烈疑心和占有欲,他素来沉稳持重,那会儿竟有些急不可耐地要将这嘴边鲜肉入口。
可鸨儿的话给他当头浇了一桶冰碴冷水:尔岚姑娘已经许身给楚王殿下了,二人相交已近两月。
尔岚时常在楚王别院揽月轩中短居数日,车马来往回回都是楚王亲自接送,且不辞步,非得一路将她送回闺房再跟鸨儿叮嘱几番才能离去,显然不放心她在这虎狼之穴受人垂涎惦记。
美人赏目,千篇一律的浮华外表,看多便也嫌腻。
能当花魁的,别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四书五经考科举也能与文人墨客较个平局。
而这样的女子,建安城每年中秋都能选出来一个。
越良弘最初也并觉得尔岚与寻常美人有哪里不同,直到去西蜀益都走了一遭,结合陶益案的蹊跷,让他直觉微妙地将尔岚往这一连串事件上靠,一次次地找寻她,对她的好奇和求知也愈加强烈。
越良弘尤怪自己眼拙,先前放着尔岚不享,倒叫弟弟捷足先登了去,终归还是没能品得小词里那句“明日落红香满径”的美妙意味。
他便自认亏了几分,也不介意共享。
那尔岚内外兼具、尤美得不可方物,一旦错过岂不抱憾终身?
可身为帝子,跟弟弟争一个青楼女实在有失体面,若事情传了出去,东齐帝族的脸面还要不要?父君怪罪下来,储君之位也别想。
越良弘纠结得拧成了一个大麻花,眉心一个“川”字如斧凿,越想越不甘,重叹一口气,束好前襟,不发一语出了房门,留下一个隐隐猜到些什么但又从无过的温驯胜雪。
……
……
尔岚看着抽屉下掉出的细小纸条,皱眉叹了口气:鸨儿又来翻她的东西了。
这是她自己布设的小机关,衣柜抽屉若是被人翻动,夹在门扇底下的比小拇指还细小的纸条就会掉出。
除非心细如丝,有意将纸条重新放回,否则一般人也不会在意。
她对鸨儿翻自己屋的举动不闻不问,装作不知,什么也不想管了。
反正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她已经打定七分主意,想要入越明弛府上作他的妾,不为别的,就为孩子能有个归处。
对于那样的府邸,尔岚有些陌生的怯意,越明弛不大谈及,她便想从姜见鱼口中打听几番,探探他家里的情况。
年时匆匆,没能与姜见鱼见上一面,还想要告诉她在医馆看到的那个容貌与她近乎一人的女子,也许是自己看岔。
后来城中发生了好多变故,事情都给冲得淡忘,再去张氏医馆问诊,可那儿已被烧成了一堆灰,酷似姜见鱼的女子也无对证了。
这夜里,尔岚坐在镜前,用越明弛送她的连理梳,细细慢慢地划过发丝。
突然,房门被人以极其大力近似蛮横的力道推开。
尔岚陡然一惊,越明弛送她回来刚走不久,嘱咐过鸨儿派人严加看守的,怎么还有人能闯进?
蹙眉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被鸨儿叫作“四爷”的男人顶着直勾勾的眼睛站在门口,欲要入内的样子。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越明弛的四哥。
感觉不妙。
尔岚从后髻摸下一支钗,所有的五官四肢都严阵以待。
旁边还有两个手足无措的小厮,半拉半劝请男人离开,鸨儿循着动静也跑了来,就怕这位爷不能得偿所愿而当场搂火。
越良弘两侧身畔都有人拉,左边一声“四爷千万留步啊”,右边一句“尔岚姑娘是五爷的人”。
鸨儿也愁眉苦脸不好做人,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四爷,五殿下若是怪罪下来没法交代,两边都是死,求求四爷别让奴家为难了。”
他听得妒火中烧,阴恻恻地没出声,盯着屋内女子觑目一瞪,转身走了。
尔岚冲他背影冷翻一个白眼: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