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从西北、正北和东北方三面铺涌来,乍一看如朔风席卷、声势赫赫,待北凉人马全都跑入视线内,发现不过也只一二百左右,但对姜见鱼一行来说已然形成压倒性的威胁。
他们今天怕是回不去了。
“唉,”冷烟雨眺望景致似的地畅出一口气,“都是我的接应,本该在前候着,若非你这般死拗,倒也不必大动干戈,今日大概难以收场了吧。”
姜见鱼废话不说,当即抄起乌涟向他面具攒刺而去。
脸面就是他的致命软肋。
冷烟雨拂袖一挥错身避开,她攻势不减,另一手横匕扫去划向他腹部,将其逼得接连几个撤步速速退去,脚底向后搓起一片尘土。
背后陡然又遇上诸葛甲乙怒火中烧的刀锋,对着冷烟雨脖子狠狠挥上。
而他却好像在身后长了眼睛,脑袋一低,上身轻俯,既躲开了姜见鱼正面划来的乌涟,又避让了诸葛甲乙从背后偷袭的横刀,腹背受敌依旧游刃有余,自如地从两股杀气的夹缝中以一种很可能拧断腰的扭曲姿势挣了出来,活似一条灵活又滑手的泥鳅。
而他全程都背着左手,像是不屑与这二人出两手相搏,其实那因救段子初而自伤的左手总是颤抖不已,只能紧紧握拳来掩饰。
手掌血口极深,应该是伤了筋脉,草草缠了布条尚且止住血,与其不用左手,也不能露相而让对手小觑。
姜见鱼没忘他宁愿伤了自己也要救下段子初的那幕,虽有些许惊讶,却只当他是别有用心,想留着段子初的小命去北凉邀功罢了。
念及此处,北凉二百铁骑转眼已至近前,里外几圈将三人团团围住,烘臭扑鼻的马骚味带着团团热气包裹了上来。
与姜见鱼从市井坊间听来的茹毛饮血、昧昧芒芒的北凉人形象不大相同,这些北凉人各个貂帽配弯刀,势若猛虎,群起如狼,关外蛮夷形状不错,却又好似被某种力量从后面牵着有力的链条而不会随意进攻,令行禁止,肃杀井然。
就像狼群。
他们神情肃穆,好似组团奔丧来的,帽子底下小而聚光的犀利鹰眼齐刷刷盯着包围圈中的猎物,一眼扫过,均是百人一面的黝黑,颧骨被冷风吹得皴红,嘴角像是约好了那样地下挂着。
不过他们的胡型倒是五花八门,有扎成一个或两个小辫儿的,有留得像个门框框在唇上的,也有只留须不留胡或是只有两根长长的龙须的,花样百出,堪比中原小姑娘形形色色的头花。
领头人油黑发亮的长须拖到肚子,分三绺辫了个整齐的麻花辫,用带红珠的绳子在最底下束了个结,大老爷们还挺会打扮。
他表情冷峻高坐马上,冲冷烟雨不冷不热地抱了个拳:“冷先生。”
冷烟雨仰头看他一眼,随意伸手指了下姜见鱼:“这二位,还有一里地后面那些的,全都带回去,要活的,王会喜欢。”
姜见鱼和诸葛甲乙拿不住冷烟雨,只能背靠背地警戒,她一面不着调地想着:全带回去?那王的胃口还真大。
而后面一里地外的那些人绝对逃不出如雨般落下的利箭,生死未卜。
此时从那个方向听不到半点声音,无论是交兵的呵斗,还是受伤的哀嚎,什么都没有,就像所有人都死透了一样,唯有无尽的凄厉风声千年如一日地疾掠而过。
姜见鱼心说要是越无疆和姐姐都没了,那自己也不必独活,拼上性命也要拉姓冷的王八蛋做垫背。
此时已有半数北凉人去向后面的一里地处查看,另有几个下马要过来抓她和诸葛甲乙。
姜见鱼偏过头,飞快地小声说:“甲乙,拿了他。”
话音未落,诸葛甲乙举刀框喝,将北凉人的注意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姜见鱼伺机而动,几个夺步迫向冷烟雨,也要有样学样地劫持他来使自己脱身。
冷烟雨左手剧痛无比,手心温度随寒风流散,渐失的知觉让他神思慢了半分,北凉援兵而至也令他松懈了心防,想不到至此绝境,这小大王竟还想有所突围,一时未能反应,半个转瞬的间隙已让她蹿到了近前。
乌涟匕首的厉风破空而至,冷烟雨周身避闪不及,只得陡然一沉肩,偏头才将将避开她刺向自己面门的匕首。
岂料姜见鱼虚晃一招,以攻击面门为幌,迫他左肩松劲儿,实则是要拧他左臂。
她知道冷烟雨左手不利,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攻势势要一击擒拿,抓肘,转臂,姜见鱼的毛皮斗篷在身周摆成一道漂亮的帘幕,一个绕身而过,便反手擒住了活泥鳅冷烟雨。
他已落入他人之手,却像是无所谓地冷笑一声,丝毫不做抵抗,甘愿被她拿住似的。
嗖——
一支花羽箭凌空飙来,眨眼就在姜见鱼的右肩撕开一道寸余深的伤口,若非厚重的毛皮斗篷挡下些许力道,她定要在今日变成一个抬不起右手的残废。
狠厉的擦伤使她右臂如雷劈般卒然失力,手臂倏地被卸光了气劲儿,无可奈何地垂落下来,堪堪用两根指尖夹拎着乌涟匕。
这么近的距离,马背上长大的男儿绝不会射偏,除非是有意伤她又不至死。
姜见鱼右脸溅了一片自己的肩头血,斑点如花,鲜红之色在被冻得煞白的脸上格外明艳,煞是好看。
她左手依然挟着冷烟雨,重咬牙根忍痛,恶狠狠地回头瞪去,见那用胡子扎麻花辫的头头持了一张弓,又搭一箭瞄准了她的小腿。
只要再有妄动,定然又是雷劈一般的疼痛。
那姜见鱼就真诚地祝他早日遭雷劈。
“大王!”
诸葛甲乙连挡下北凉人的轮番砍刀,稍一走神,被人用刀柄击中后颈,立马头脑一沉,往前冲了个踉跄,随即被人押头摁住。
有几个大步流星地要来抓姜见鱼,她勒住冷烟雨咽喉连步后退,冷烟雨镇定地抬了下手,叫周围人稍安勿躁。
北凉人并未立即听从,而是同时看向小麻花胡子,等他皱眉眯眼轻点了一下头,这帮人才停在原地候命。
冷烟雨的喉咙被姜见鱼掐出了几道手指印,侧目瞥向她,以过来人好心相劝的口吻说道:
“我在青岩山见到你的第一面时就曾说过,杀我很容易,可你得念及后果,其实今天本不必闹得这样大,即使你能全身而退,那要如何向越征交代?如何向你西蜀的父皇交代?到时双生宁阳一事公诸于世,一切都是谎言,联盟就是个骗局,你又将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你不配提天下!”姜见鱼横眉冷叱,“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也曾是齐蜀之人,戴面具手下的尽是流犯,而你作为他们的头领也绝不例外,是被抛弃的人吧,真可怜,甘愿转投蛮夷做狗——”
冷烟雨生凭最忌被人说“可怜”二字,闻之有如受辱,身躯浑然震颤,始终藏而不出的左手猝然发难,屈肘重击姜见鱼肋下,打得她手中松力,离开他咽喉三寸。
冷烟雨随即得一空档趁势而上,抬腕以掌为刃,横劈砍向姜见鱼被重伤的肩膀,乌涟匕终于脱了手。
姜见鱼随即抄出腰后另一把乌涟疾转匕锋,不落于势,自下而上捅了过去。
“既然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冷烟雨徒手挡下,眼神寒光凛凛地扫了上来,“……那就休怪我动真格。”
姜见鱼兀自一惊:难道你个王八蛋之前都是闹着玩的吗?
冷烟雨面具下的脸色蓦地变了,别人无从看出,但从身形与气场散发出的威势能感到此人与方才迥然不同。
他不再是翩然有礼的温雅公子,骇人戾气四溢而出,似乎浑然不觉左手伤口的鲜血淋漓,阴目盯着姜见鱼,右臂一甩,倏地从袖中露出一柄极尖极锐的细长利剑。
不等旁人看清,他陡转剑锋猛挥而至,以抡拳之态突袭姜见鱼面门。
拳未近,剑已至,她屏息竭力退避,以左手乌涟绞斗格挡,一口气连躲三招才稳住了脚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男的身上怎么到处都是暗门机关?
森白的面具此时好像再掩不住他的表情,狞然之色全写在阴鸷目光和诡异多变的剑招中。
冷烟雨纵身跃起,居高临下对着姜见鱼当头劈砍。
全是杀招。
姜见鱼当即出匕格住,针尖麦芒的激烈撞击瞬时迸出几粒猩红耀眼的火花,丝线一般漂亮地划落。
乌涟双匕纵使再刚再硬也已失其一,双匕优势弱了大半。
冷烟雨又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邪门的狠劲傍身,二者力量悬殊,姜见鱼被临空落下的重击撞弯了手臂,整个身子向下一陷,半截半截踩进土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吃力。
周围的北凉人好像成了一圈骑着木马的木头,毫不帮衬也无叫好,仿佛他们只是围观械斗的路人。
姜见鱼被逼至招尽,无所不用其极,抬脚对着冷烟雨裤裆就是一踹,可他似乎早有意料,先于出招之人做好了防备。
冷烟雨横腿一挡,顺势勾住她脚踝,紧接着反腿踢过扫她下盘,迫她不得不移位来稳定重心,从而撒开匕首格挡的架势。
他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留她活路,反手猛抓她胳膊,以力卸力,用姜见鱼自身的惯劲把她一举甩出二丈远。
她一个翻滚双手撑地,五指抠进冰冻的泥土才能稳住自己,惊然想起曾经想踢越无疆裤裆时也曾被他以横腿抵挡而反制得动弹不得,便对着冷烟雨脱口问出:“你是谁?”
“等你死了,”冷烟雨走近睨着她,眼中露出一丝傲慢的怜悯,“……就知道了!”
细剑随拳斩落……
砰——
一支无羽短箭精悍杀至,清脆地撞在冷烟雨势在必得的细剑上,轻击擦偏了剑锋,让姜见鱼得空脱身。
那箭力度不大,但杀得一个猝不及防,偏斜一寸就能掠进心口,这出其不意的暗箭让冷烟雨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收手。
而姜见鱼觉得自己好像认得那短箭。
周围的北凉人没有半点见义勇为、英雄救美的情结,谁也不是放出那暗箭之人,他们四顾低语,到处打量起来,看是谁放的那箭。
“你想杀她,得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一道底气浑足的宏亮的嗓音从马群外围勃然响起,姜见鱼听之不由地心头一颤,向往之至。
北凉人循着声音转头望去,只见一人浑身浴血坚步走来,右手一把猩红滴血的钢刀,左手举一支袖箭筒,全身血迹说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俨然刚从修罗场中奋战归来。
北凉人欣赏强者,望而生敬,鬼使神差之下,纷纷勒着马头为他让开了一条道儿,
来人正是越无疆,满脸污血,面目难辨,遍体鳞伤却不显颓态,见到妻子时双目灼灼明亮,愈加精神焕发。
他与姜见鱼用默契的眼神互道了无恙,随即将黢黑的袖箭筒口指向冷烟雨,平静问候:“多年不见,二哥安好?”
冷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