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绫丝剑瞬间回卷已有半寸,几乎是在里外两圈剑刃刚刚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时,冷烟雨出了手。
他手上动作敏于思绪,右手握紧玉扣剑柄,左手忽地朝段子初脖颈伸去,两指嵌入剑与脖的间隙,软剑收势不歇,在他手中如吐信袭来的毒蛇一般簌簌撤离,同时将主人的手心割开深如沟壑的道道细口。
伤口深且细,没有立即见血,冷烟雨面无表情地将剑刃从段子初脖间剥开,竭力反挑,迅雷间便让这失控的软剑收起疯势,重新归于自己的掌握之下。
只见绫丝剑借着挑劲儿朝外反弹,车厢并不宽余,剑尖削落窗棂的木屑、连剑再屑地往门口弹去,直冲姜见鱼眼睫,她只觉眼前有光闪过,下意识地仰面避让,猛蹬车沿将自己蹬出了门。
那绫丝剑挟着木屑在她面门上方兜了小半个弧,在空中划出“哗啦”一响轻吟,又重新弹回原位,颤动着剑尖恢复笔直,紧接着直指她眉心。
姜见鱼被乱弹乱撞的绫丝剑惹起一头冷汗,不过姐姐没事也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感觉脸上掠过麻麻点点的刺痛,抬手一抹,发现额头和面颊被木屑划出了数道小口,带血的木屑掉落下来。
她无视指着自己的绫丝剑,心里兀自郁闷着:要死,该不会破相吧?破了口子还能上妆不?
段子初惊魂未定,她根本没有意识到绫丝剑差点在顷刻间取了她的小命,被冷烟雨突如其来的一番动作惊得浑身怔住,僵着脸看向车门外的妹妹。
姜见鱼出神只一瞬,眼见姐姐得了空档不再受胁迫,随即二话没说,抄起乌涟双匕,一手绞绕软剑往旁卸开,另一手冲匕直取冷烟雨咽喉。
他险险地偏头闪避,不得已撇下段子初而朝后窗退去。
姜见鱼一匕在绫丝剑上打了两个转、死死缠住让他反击不得,另一匕紧追而上,势要将他拿住,撕了他的假脸看看真面目。
冷烟雨右手连收三下都没能将绫丝剑从乌涟的绞绕中抽出身来,剑身反倒因剧烈的刮擦被翘开了刃口。
他一眼瞧出这自带黑色涟漪花纹的匕首用材取自顶级的天竺乌兹钢,软剑论力量和硬度远远不及,论灵巧也未必能占双匕上锋。
兵器胜负已分。
冷烟雨看着绫丝剑卷刃卷成了锯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自己与这小大王交锋不过二回,她怎会这般熟悉绫丝剑的性子?就像已经与它斗熟了脾气一般,接招之间游刃有余,竟让自己露出败相。
姜见鱼埋伏在井陉关山道这许多天来着实没闲着,从建安找人打了把类似的软剑,带过来与越无疆过招练习。
越无疆主兵用刀,袖箭辅之,从没使过软剑这种阴柔曲折的兵刃,最初也不通习性而略显生疏,等他熟悉软剑的用法之后便能与姜见鱼正儿八经地比划几下。
然而姜见鱼在过招中隐约发觉,除却软剑本身,越无疆身形的闪转腾挪间与姓冷的身法路数很有几分相似之处,好似同出一脉。
她先前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或者只是相似,可今日再与冷烟雨交手,这才更确定了几分。
两人何止是相似,对付越无疆的几招完全可以嫁用到冷烟雨身上,还将他的进招频频反制。
虽然屡次得手,但这让姜见鱼疑窦丛生又感到莫名不安:无疆怎会与这姓冷的有所关联?
眼下不及多想,冷烟雨即便落了下风,单手打穴依然准确,力道极大,让姜见鱼吃了几记重击。
他臂手兼用地挡下姜见鱼复仇似的猛攻,沉重地击打在她手腕和内臂,打偏匕首攻势,忙而不乱却已显勉强。
绫丝剑始终无法抽离,他左手为救段子初而划开的血口已然变得殷红惨烈,每挥动一次都能带起一串血珠,爆发而出的力量将伤口撕扯开来,抵挡渐感吃力。
姜见鱼吃了几痛,不再硬拼,转腕用阴力反挑,匕刃上翻,擦着他的脸,一举将他下颌的络腮假胡子带了下来,露出“钟馗脸”底下那个留着浅淡胡茬的下巴和两片紧抿的薄唇,很有些不羁与苍凉。
冷烟雨的假面被撕去半张,薄猪皮做的脸皮下蹿进了风,将他的面皮吹动得蓬松晃动,扭曲地抽搐着,眼中怒火与杀意像紫电青光一般瞪射出来。
姜见鱼见状,真觉可笑地冷哼一声:“北凉狗!倒要看看你长了个什么鬼样!我几个弟兄可都等着拿你人头祭旗呐!”
她只需再疯挑几招就能让冷烟雨现出原形,暴露面孔是他最忌惮的事,甚于自己的性命,也更甚于段子初被抢回。
车厢局限,退无可退,他被人了见脸就如被人点了死穴,招式全收,捂脸要紧,果断撒手弃剑,反身一跃破窗而出。
几个连滚翻落地之后,终得一线喘息。
可眼下不容多虑,姐姐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她匆忙询问了声安危,得知段子初无恙,便立刻拉缰转辔,驾着马车掉头要去与后方众人汇合。
途径跳车的冷烟雨,发现他竟好整以暇地站在路边,若无其事掸了掸袖子,已经重新覆上了白面具,转回脸时拂袖背手,又变成了仪态端方、彬彬有礼的“冷先生”。
既然这样了,那就一个也别想走。冷烟雨心道。
姜见鱼驾车疾驰,丢下一个轻蔑厌恶的冷漠眼神与他擦肩而过,快马加鞭往前去了。
她得先把段子初稳妥地送到寨人手里,确保安全无失之后才有心情来抓姓冷的。
再说他就两条腿,没马没车能跑到哪里去?在荒原上放他任走一整天也决逃不脱马匹的追击。
前面不远处,黑八郎与诸葛甲乙二人守着黑面具硕大的尸体坐在黄土地上,浑身散了架似的蔫着,灰头土脸、血头血脑的。
他俩合力干倒了比黑八郎还块儿上一大圈的黑面具,双方龙拼虎斗、两败俱伤。
黑面具的长刀不知怎么断成了三截,其中一截从左到右扎穿他脖颈,终于了结了冷烟雨身边最得力的手下干将。
见姜见鱼驾马而来,黑八郎和诸葛甲乙也休息够了,腾身而起等待指示。
她勒停马车,往来路望去一眼,看见自己人和越无疆的手下还在与其他黑面具缠斗着。
黑面具看似人数略少,但各个有如精兵体魄,似乎比之前来青岩山的那批还要能打,对付山匪绰绰有余,与死士也能平起平坐地对抗许久,连越无疆都浴血其中,爆发出一种姜见鱼从未见过的勇武杀气。
这个关头,她还不忘沉迷一番:这男人,啧啧,嫁给他值了。
随即收回贪恋的目光,严声命令道:“八郎,驾车送我姐回去,别的什么都别管,只要顾她安危。”
黑八郎抹净一脸血:“大王放心,定护公主周全。”
姜见鱼跳下车,把绫丝剑递给诸葛甲乙:“甲乙,随我去宰了杀死丙丁的凶手!”
诸葛甲乙端过已经被绞得变了形的软剑,阴着脸低沉道:“走!”
那冷烟雨离他们只有二三十步,,像是等着来人复仇。
然后在这二三十步的时间里,他不紧不慢往前丢出一把烟丸,落地后外壳裂开,从缝中幽幽吐出红色的烟雾,将西域蛇舞一样四起弥漫。
烟丸的烟质浓稠,不易吹散,只会被风吹得盘旋上天,天际之边也清晰可见。
此举令人不明所以,这么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他还想招来救兵不成?
姜见鱼心中疑惑,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小跑起来。
却见冷烟雨又抽出火筒,吹一口风点燃引线,朝天放出一缕擦云走火的光线,在空中震天炸开。
这一响,让荒原上目及之处的人们同时一愣,纷纷停手看来,变得更加诡秘不解,而那群擅斗的黑面具只滞了一瞬,随即丢下争斗的对手,突然往四周跑开——开始砍马。
此举弄得归云寨人与死士们疑惑不已:好好的放着人不打,去砍什么马?
越无疆身边得了空子,喘了一口气,抽空往姜见鱼那儿遥望过去,见她和诸葛甲乙与冷烟雨剑拔弩张地对峙,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得去帮忙。
又瞧见黑八郎正驾车而返,应该是将段子初送了回来。
越无疆心忖既然段子初已经追回,就无需徒劳消耗,只要尽快解决冷烟雨便能返回关内。
强行闯关是重罪,必须有所收获才能跟父君交代。
他也很想看看那冷烟雨到底是个谁。
越无疆想回头找马,却发现身边竟没有一匹能用的。
他看着疯狂杀马的黑面具们,猜到那烟火是个号令,只是不知为何会要砍马这样奇怪。
他们不仅砍追者的马,连自己的黑马也不放过。
遍地马儿或死或伤,全都不堪一用,能跑的早就自顾自地跑掉,人在广袤荒原上没了坐骑,忽然就变得寸步难行了。
不对!
越无疆陡然反应过来,杀马不是目的,这帮黑面具是要将己方困在这荒原之中。
没了马,步行走回井陉关其实也没什么,但必然得花上大把时间,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所以他们在拖延!
难道有援兵?
越无疆猛地一回头,发现有两个黑面具已经冲黑八郎的马车狂奔而去,转眼几步道了跟前,对着两匹马头就要劈下。
黑八郎当即抡捶砸倒一人,另一人即将得手,越无疆挥刀掷去,刀身在空中腾出几个旋,准准从那人背心扎入,自胸口而出,当场被毙。
两匹马受了惊开始撒蹄乱奔,黑八郎花了好大工夫才终将马车稳住,停在越无疆面前。
段子初从车窗探出脑袋,急切地看向越无疆:“快去帮鱼儿!”
他见了她的“罪妇”打扮,一时没能认得出,还暗自愤道又中了姓冷的奸计,片刻之后才看了个明白。
马车得留给段子初,看来自己得用跑的了。
他随即跟八郎嘱咐一句“好生看着她”,便从被他掷死的黑面具背后抽出刀,朝着姜见鱼的方向发足疾奔。
那边两人已经和冷烟雨打了起来,二个对一,人影过招来回交错,冷烟雨丝毫没了方才在车厢中的窘迫态势,变得愈发自若翩然。
他虽无兵刃,但下了车好像更能放开手脚,足够发挥他轻功的优势到极致,他也从不与持刀之人正面交锋,只是步履缥缈、若即若离地将二人逗得团团转。
越无疆边跑边瞧,忽然觉得他身法步态有些熟悉,似乎可以印证自己一直以来的无端猜想,奔跑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这时,天际突然传来奔涌的马蹄和喧天的高呼,骤然踏破荒原的死寂,地动山摇、四面楚歌般地包围而来。
刹那间,无数箭矢从头顶嗖嗖飙射而过,万箭如梭、黑线弥天,冲着后方疾咻落下,又快又狠地钉在地上。
姜见鱼顺着漫天弓箭望去视线,头脑一片空白,惊怒交加:“你!”
“承让,”冷烟雨低低笑了起来,“北凉人这就来了。”
方才还刀兵相接杀得你死我活的人们,无论是黑面具、归云寨人还是死士,此刻全都来不及四散而逃,转瞬倒下一大片,载着段子初的马车登时被扎成了刺猬。
一支利箭镞头泛着森然寒光倒映在越无疆眼里,瞳孔骤然缩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