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
越无疆问看守要来纸笔,煞有介事,一副要写些重要的文书的正经模样。
他坐在桌边悬笔思索,却半晌儿未动,直到一滴墨汁啪嗒落下,他又搁下了笔,抱臂沉思起来。
“欲言又止,”老人慢慢摇了下头,“可不像你。”
越无疆:“……呵。”
老人今日又来了,两袖一揣靠在榻边,不声不响地坐了许久,就像出生时便长在那上面似的,看起来像个寺庙里被遗忘的石像,只差披层青苔。
这个被越无疆叫作“伯公”的老人就住隔壁,是越征的伯父,当年的太子,激烈顶撞当时的齐帝引得龙颜震怒,一道圣旨劈来,被下了宗正寺受鞭刑。
他没能没挨过那三鞭,在第二鞭刚刚举起的时候就厥了过去,,故而按宗正寺的规矩办,便永世不得而出。
当时的齐帝劈完圣旨,自己也气得快要背过去,病恹恹地躺在病榻上听闻儿子没能扛下鞭子,他便伸手一指,要当年的二殿下顶替太子之位、日后继承大统,也就是越征的父亲、越无疆的祖父。
这位二殿下被指定为太子就跟真的被雷劈过一样,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浑身炸毛,接着又是百般抵触、不情不愿,像是谁要逼着他受刑,颇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是真的不愿劳心劳神地呼风唤雨,只想风花雪月做个潇洒王爷。
他抱病在家躲了几天,最终没躲过老娘亲自上门,揪着他的耳朵要他当太子,便只得接了这份差事。
果不其然,他庸庸碌碌无甚建树,好在儿子越征争气得很,不靠谱的老爹开心地将两手一摊,早早把国事全交给了他,最后无忧无虑、终年快活地薨逝了。
他活着时,也没少惦记被关进宗正寺的太子大哥,废太子一事明明与他无关,却仍心怀几分利高者疑的心虚,怎么都不敢来见他。
宗正寺更像一座简朴的宫殿,前院办公,后院关人,关人的地方就是普通房间,家什齐全,也没有寻常牢房的栏杆和高窗,只是全部封了窗子,叫里面的人终年不见天日,是一种相当消磨心智的惩戒,让关在此处的人不分昼夜地面壁思过。
宗正寺里不喊尊称身份,只叫姓名,渐渐地,两代人过去,新来宗正寺的官吏虽知他曾经位居太子,却不再有敬意,知道他没人管了、眼睛也不好使,吃的喝的少一口都不太在意。
看守的差役们从来不说外面的事,老人不知外面世道变成什么样儿了,那龙椅上坐的又是个谁。
直到九年前,关进来一个半大的少年,挨完鞭子,凭自个儿站起来了,可没两步又倒下,被抬着送进来。
老人可以在宗正寺中随意走走,遇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和他匆匆赶来的父亲,越征。
老人这才知道当年的二弟已经死了,二弟的儿子做了齐帝,儿子的儿子都有十六岁,原来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这少年犯了什么事老人不知道,但他父君竟还进到宗正寺里来与他密谈,这倒新鲜,自己的父君怎么就没有顾念这番亲情。
此后,少年就住在隔壁,两人在宗正寺卿越徽应允之后时有来往,老人不求朋友,只要身边有个能喘气的活物,就觉得自己也许还活着吧。
而这个“能喘气的活物”此时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斜目瞥了眼老人,又重新提笔,细细勾勒出一抹脸庞的轮廓,雏形初现,是一姑娘。
“是个女子吧?”老人眼盲心不盲,“能让你这般惆怅。”
越无疆点点头:“内子。”
“想她了?”
越无疆没吱声,继续为画中人添墨加颜,就当是默认了。
他何止“想”,简直是百爪挠心地犯了相思病。
姜见鱼被从井陉关带回建安的一路都昏迷不醒,到寝屋的床上都没能睁眼看一眼越无疆,他却接着就急匆匆地被关进了宗正寺,如今过去了许多天,越无疆感觉就像过去了几十个甲子那样漫长,无边无际。
“有孩子了么?”老人又问。
越无疆为画中人点上明媚的眼睛,听闻这句,就像是听见了难得的慰心之事,发自内心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管老人是否能看得见。
老人耳根一动,意味深长地抬起头:“说曹操,曹操到。”
越无疆兀自纳闷,停了笔,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
忽然,头顶瓦片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好似被人踩碰到了一样,也不知是夜猫还是……
随即,一绺细灰漏沙一般地落将下来,不偏不倚正中越无疆脑门,害他吃了一脸灰,呛咳两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在未知敌我的状况下,他本应下意识地闪身避让,寻找可以击打之物来防身,但他此时此刻不仅毫无反应、对来人并无敌意,竟还多了一丝想要见到“不速之客”的期待。
“喂,下面的,”屋顶上往下面丢来一句女声问话,“你还活着吗?”
越无疆的心脏重重地一跳,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微笑。
正如老人说的那样:曹操到了。
或者说,是曹操的娘。
地面与屋顶隔了至少三丈高,越无疆的视线一下越过交错的房梁、看到黢黑屋顶间那两点盈盈闪烁的光芒,笑着低声回应:“死不了。”
“等着。”
来者正是姜见鱼,她低身伏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揭瓦,揭开一个刚刚好能容纳自己进入的洞口,灵动的泥鳅般滋溜一下进了屋,在纵横的房梁间几个走转腾挪,看着日思夜想的越无疆越来越近,忍不住要把心给飞过去,却忽地在最低处的房梁上停住了。
角落里有个人。
姜见鱼警惕地看向老人,没有敌意。
“这是我伯公,”越无疆仰头介绍了句,又冲老人指了指上面,“那是我家内子,正是西蜀联姻的宁阳公主。”
“宁阳公主?”老人咋嘛了一遍这四个字,“好一个梁上君子。”
越无疆:“她是个皮的。”
这句话姜见鱼没听见,但看二人说笑自如,便知这老人无碍,大大方方地纵身下了地,目光与越无疆腻歪歪地黏了片时,狠力压住想要冲过去扑倒他的冲动,接着恭恭敬敬地朝老人施了个礼:“晚辈宁阳,见过伯公。”
老人:“该叫你一声孙侄媳。”
“是。”
老人客套完,也相当知趣,懂他们小俩口私会,自己是个碍事的,叫看守开门,回自己房去了。
外面的看守好像对看守之人格外放心,连门都没开全,只看到越无疆的半个身影,也压根就没注意到堂而皇之站在旁边的宁阳公主。
守备这么松懈都不越狱,真是可惜了。姜见鱼想。
越无疆揪着画,遮遮掩掩地想藏起来,被姜见鱼一把扯过纸,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磕磕巴巴道:“呃,不是,那个……随便画——”
姜见鱼噗嗤一笑,明知故问地打断:“这哪个?你的相好?画得一点儿都不像。”
“是啊,”越无疆无奈地笑了笑,“我那相好是个叫姜见鱼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跑到宗正寺里来探亲。”
“我来是办正事的,”姜见鱼环顾一圈条件尚可的屋子,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办完还得回去,镇你的宅。”
越无疆此时整个人都能蹿出火来,却偏还要强装最后的矜持,紧了紧襟口,佯作正色道:“办完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的人啊,”姜见鱼不耐烦地把他往后一推,“少废话!”
对于此间里之后发生的事情,房外守卫哈气连天、无一发现,而这点细微的动静却没能逃过隔壁眼虽盲、耳朵却利于常人的老人。
“年轻……”老人背靠着墙,呵呵一笑,“真好啊。”
……
……
御史台。
陈平覆面伏地,全身无力,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中了某种江湖迷香之类的下三滥玩意儿,又听见方才的对话,明白这两人大概是想杀了自己,然后伪装成炭毒意外。
他们还是太急了,愚蠢。陈平这么想着。
刚作此念,他又突然让人给一把扯住了头发,头皮撕裂一般剧痛,随即又被一块粗麻布狠狠捂住了口鼻,力道大得能把他鼻子摁进脸里。
口鼻中的气息在一点一点殆尽,憋回到胸腔攒成一团闷气,脸色逐渐涨红,目眦爬满血丝。
垂死之际,陈平的求生欲突破了迷香的药性,搏上全力,双手猝然发力,抠住正在捂死自己的大手,拼了命地蹬腿扭身想要逃离。
而手却又被另一人强力攥住,那人踩死他的脚踝,叫他反抗不能。
骤然,屋外乍起一片耀目的火光,脚步纷沓,兵甲齐振,那轰轰烈烈的阵势一拥而上,团团将屋子围住。
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两个行凶之人一时慌神,焦急地对视却又无言,在转身逃跑与继续杀人之间飞快地犹豫着。
而屋外来人可不给这个时间,洪岩持刀破门而入,气势扑面地闯了进来,一头撞破行凶现场。
他举刀将落,大声框喝:“此乃御史台官署,好大的胆子,何人放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