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府。
初春的暖意渐渐显露,枝梢上泛出点点嫩绿,圆滚滚的黄鹂压弯了枝条,看看窗中两人,轻啼一声,飞走了。
越良弘给大表兄陶恒斟上一杯茶:“三哥的案子,父君定下三司会审,已着那个叫陈平的侍御史去差办。”
陶恒“嗯”了声:“听说了。”
他因为去年陶益之死而与越良弘起了些龃龉,二者之间的亲情早已浅淡如水,此时还能相安无事坐在一块儿喝茶,全凭二者之间那寸丝不挂的利益牵连。
而陶恒很清楚,越良弘的茶,从来不会轻易请人喝。
“若只有大理寺与刑部,”越良弘说道,“我尚可有所触及,而三司会审还要带上御史台,这就少了些方便,还需大表兄你多加留意,必要时对下面多些点拨,三哥也就不必从宗正寺里出来了。”
陶恒自当留意,把他安排进御史台做御史中丞就是陶氏布局,在朝中各部皆有人脉,遇事便都能有所依靠。
可陶恒仍记着之前的不快,此时突然就想摆个谱,没有立即答应,而道:“陈平是个怪人,在台院除了公务几乎很少与人私交,宴请应酬也一概不赴,软硬不吃,哦,当初就是他随秦王去的青州,青州数千人遭罪就有他一份‘功劳’,这样的人挡在前面,别说点拨,就是旁人想过问也难。”
越良弘轻啜一口茶:“杀了。”
“杀?”陶恒皱眉看来,“那陈平可是由陛下钦点主理三司会审,赵王也太敢说了。”
越良弘:“陈平是为钦定不错,可他若死了,谁最受益?”
陶恒眼睛往旁一斜:“这……”
“他在查的是谁?那他死了,就对谁最有利。”
“话是这么说没错,”陶恒面色凝重,“但谁都知道陈平在青州案中曾经协助秦王,二人定有交情,而且匪浅,说秦王杀他?只怕难以服众。”
“交情?”越良弘呵呵冷笑两声,“工具罢了,一旦碍手就得丢,这次会审,他难保不会偏私,先从大理寺和刑部那儿探探口风,看秦王与宁阳到底是为何而强闯井陉关,不过不论为何,这次决不能让秦王出了宗正寺!父君没有多少时日了,我等也得有所动作,等陈平没了,再另行安排我的人接手。”
陶恒似有疑虑:“这……”
越良弘没什么耐心了,摆了下手强硬道:“若仍担心无法服众,那做成意外便可,你的人,可堪一用?”
陶恒:“……那就老法子吧。”
……
……
入夜,御史台,官员公廨。
“三司会审明日就轮到御史台,今晚过来让你有个准备。”
大理寺司直风风火火地进屋,边摘皮帽边说:“今日大理寺审了七个人,全是在井陉关官道上被秦王截下的流犯,据查核姓名,这些人早该在三至六年前被流放出关,出关后被一个全员皆戴面具的北凉组织所接纳,这七人在关内被抓后,得知出关无望,便主动要求回京作证,供认出曾经的出关流犯确实大多给北凉做了细作。”
洪岩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画纸拿给陈平看,说道:“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这种面具,物件在大理寺看管,我只画下了图样。”
画上的面具只有一张大圆脸和两个细长的眼孔,又简单地勾了个鼻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乍看像是小儿瞎画。
陈平接过画纸,看了眼他一言难尽的画技:“这个戴面具的北凉组织,首领何人?”
“他们说是个姓冷的,都叫他冷先生,这几个在组织里地位低下,没见过那人,但听说神出鬼没,从不在人前吃饭、洗面、睡觉,更不以真面目示人,就连近身的侍者也不知他长什么样。
“而按那七人所言,秦王与宁阳公主是有计划地在官道路边伏击,应该就是在找这个姓冷的,也许还另有一名女子,他们听公主喊女子叫‘姐姐’,他们强行闯关,应该为的就是这二人。”
陈平眉心微微皱起:“宁阳公主的姐姐?也是西蜀公主么?”
洪岩有点犯难:“此事若非询问当事者恐怕也不能知晓,所以刑部和大理寺正在犹豫是否要上禀提审秦王或公主以弄清原由,不过还得在明日之后,也就是你们御史台审理过后,三司共同商议再合一道折子递上,等陛下批了方可提审。”
陈平半晌没有回应,弄得洪岩很着急,捅了他一下:“我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出个气儿啊。”
陈平正要出气儿,洪岩却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竖起耳朵扫了圈周围的声音,最后将注意力锁定在头顶,向上指了下屋顶:上面有人,隔墙有耳。
两人心照不宣,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陈平拿来笔墨, 嘴上说一套,手上写的又是另一套。
“那等明日御史台审完那七人,我就提议三法司主官会见,共同拟奏,请求提审秦王,至于宁阳公主,她人不在宗正寺,而是在府中软禁,受伤未愈,又是西蜀公主,说‘提审’不合适,我们该当登门请问,具体细节,还是等明日过后再做详商吧。”
他一边说着无关痛痒的官话,一边写着不可被人听去的秘密,话音落下,一段字也写好了:秦王手下密信,冷先生或许是燕王。
洪岩一看,忍不住惊讶地“啊?”了出来,陈平啧了啧嘴,眼睛往房梁上翻了一眼,洪岩便又赶忙接话道:“呃,是该这么办,那就……就等明日过后吧。”
他没有陈平那种一心二用的本事,说完话才拿过笔,写问:是否确切?
“那今日不早了,”陈平又落笔写下“八成”二字,继续说道,“洪司直慢走,不送。”
洪岩点点头,指了指字又指指油灯说道:“小陈大人留步。”
两人假客套告别一番,做戏给屋顶上那人听,洪岩还没出门,陈平就把纸烧了扔进炭盆变成灰。
今夜月色皎洁,洪岩出门没两步,便见被月光投到地上的屋脊阴影上那蹿如脱兔的人影,闪现一下就不见了。
洪岩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冷哼一声继续走了十几步,掉头抄小路追了过去。
跟踪人、当尾巴而不被发现是大理寺人的本事,洪岩悄无声息地缀着那道人影,果不其然,那人最后抵达的去处,是他心中早已猜到的地方——赵王府。
洪岩暗道:秦王说得没错,他若是下狱,最急不可耐的一定是这位。
……
……
赵王府。
越良弘听完手下来报的内情,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你可听清了?”
手下很确定地点点头:“今早大理寺审讯逐一那七个流犯时,我在一旁听得真切,有五个人都证明听到宁阳公主曾说要出关去找‘姐姐’,方才属下尾随洪岩去了御史台的公廨,探听到他与侍御史陈平也说了此事,确实无误。”
这人明面儿上的身份是大理寺差役,暗地里为越良弘私人差遣,帮他从大理寺内带出过不少消息。
“知道了,”越良弘冲管家扬了扬下巴,“去领赏吧。”
“谢赵王,属下告退。”
待人走后,屋里只剩越良弘一个,他闭目深思,极缓地摩挲着扳指仔细忖着:姐姐?难道是宁阳在西蜀的姐姐?又怎么会出现在东齐?井陉关?从没听说西蜀有来过这么一个公主……
等等!
越良弘忽地睁眼,骤然想起年前在益都华羽园时,段明绍曾说过宁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宫墙内毫不起眼,可那次归宁之后则完全不同,给段明绍的感觉就像是另一个人。
越良弘当时还没大在意,只道是宫深墙高,异母兄妹间知人不深罢了。
不过,在益都曾听闻宁阳每日都被夏太后叫进宫去陪伴,看来是个倍受疼爱的孩子,这样的丫头,那位太后舍得将她千里迢迢送来联姻吗?
这么多蹊跷放到现在想来,的确可疑。
越良弘摩挲扳指的拇指忽然停下了,细细划着上面的纹路,暗自琢磨道:另一个人……么?
……
……
御史台在陈平的主持下,逐一对七名流犯进行了第三轮审讯,结果与刑部与大理寺大相径庭,陈平早已心中有数,对那位冷先生所领导的组织也有了简单的了解。
三司合会,将七人供述出来的消息做了一番整理。
那北凉的细作组织名叫“破南”,意思明了,专为南下渗透、策反而设立,收的都是齐蜀两国的流犯,额脸都有刺青,为掩面方才统一佩戴面具。
破南利用流犯们对被放逐的怨恨而让他们与故国作对,有些人攒着怒气,忠心忠义地做了北凉走狗,完成任务成了破南的骨干,尝到甜头就更加卖命,一跃成为北凉官员。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为了衣食才甘愿受命,不然就要在塞北荒原上与饿狼争食、与北凉人抢地,哪里打得过?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吃北凉的饭,起码不会饿死,气节又不能填饱肚子。
这七人就属于这一类,平时难当大用,一旦需要送死,便也能撑个数。
可只要稍加许以利诱,他们就又会倒戈,面对东齐开出的将功赎罪的条件,他们连连答应,转眼就将自己对破南的所知全部招供。
破南为首之人姓冷,大家叫他冷先生,整天戴着个白面具,神龙见首不见尾,绝大部分人都无缘得见。
破南人数不明,就这七人所知的情况,有说百余人的,也有说超过千人的,三司粗略统计了近些年来从东齐放逐出去,人数庞大,故而破南的规模不容小觑。
至于他们戴的面具,有黑有白,黑面为护卫,其他都是白面。
对于破南到底是何时出现的,七个人也说法不一,有说这是北凉最古老神秘的组织,也有说是北凉王赫连战上位后搞出来的东西,七嘴八舌,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三司涉及此案的主理官合议拟了份折子,要上奏越征请求去宗正寺提审秦王越无疆。
陈平在台院官署和众人忙到深夜,其他人一个个先行离去,他最后一个起身,默默地收拾书册文档,扫过地,关好门窗,最后来熄炭盆。
炭盆里的微光渐渐熄了,他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头重脚轻地朝前栽去。
倒地后,他神志越来越昏沉,依稀听见两人开门入内,还有他们低沉的说话声。
“你去闷死他,捂住口鼻,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样就行了吗?”
“放心吧,只要炭盆熄了就行,关紧门窗别漏风,冷天儿里许多人都是这么死的,炭毒,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