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老人的手苍老枯朽而不巍颤,一双灰蒙蒙的翳眼好似蒙了白霜的利剑,将过往的辉煌与峥嵘尽数隐去,只留下微弱稀薄的光感,却清楚地知道这近似牢房的囚室中一寸一厘的摆设,从无磕碰与错拿。
老人拿东西不用看,端着油灯来到越无疆面前,目光垂地与他打了个照面,熟练地往旁边挪了三步半,稳稳在桌边坐下,把油灯一扥,揣起袖子,静谧无声地“看着”越无疆。
越无疆曾以为他是蝙蝠转世才修得这般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呆了多久,也许是一辈子。
“伯公,”越无疆靠坐一旁,半耷眼皮看着老人,“你说这次,父君多久会来找我?”
老人稍稍偏了下头,把耳朵朝前听去,声若生锈了的丧钟,幽幽开口:“时隔一年,你又进来了,这次闯了什么祸?”
越无疆啧了下嘴:“我进来就非得是闯祸的么?就不能特地来陪陪您老?您看这里面孤独寂寞的,我走了这一年,您怕是连个听声儿的都没有。”
“小畜生敢调侃我?”老人毫不留情地骂道,“上回棋到一半,说走就走,还真是听你父君的话,关了你那么多年,从半大的少年蹉跎成了这么大一人,你不恨他,倒还盼他?”
越无疆:“储君之位,众矢之的,当年父君是为了保我才将我放进宗正寺,外人道是‘关’也就罢了,怎么连伯公你也看不明白?”
老人顺口接话道:“因为我瞎,你没瞧见?”
越无疆揉着眉心叹了口气:“当年母后离世,外祖也走了,有些妖魔鬼怪盯着我个这没娘没靠还触了逆鳞的落单羔子,他们有千种万种方法来分食其果,光是用眼神就能将我的太子地位扯成碎片,父君……是为我好,当年我就知道。”
老人:“妖魔鬼怪?在这宗正寺里,还没有不能直呼其名的人,就连越征那家伙进来,也得把齐帝的名号给卸了再喊我一声伯父,你只管说,何人妖魔鬼怪?说与我听!”
越无疆:“……陶氏,他们看我进了宗正寺,复出渺茫,就三番五次劝进父君重新立储,也就是四弟,陶氏是他母家。”
老人抓耳挠腮地想了想:“哪个陶氏?我怎的没听说过?新出来作妖的?”
越无疆懒得跟他这个不知被关了多少年的老古董解释,自顾自道:“父君一生罕逢对手,却也难免因家受累,一边是咄咄逼人的陶氏,一边是我这个还算上心的嫡子,前者冒犯不起,后者割舍不下,难怪人说‘君者两难为天下之最’。
“而将我关入宗正寺以退为进,其实这些年,我在宗正寺里吃穿皆有照应,文武也没落下,时常能到院中看看,这便与在外面府中的日子无甚区别了。
老人不以为意,嗤笑道:“还不就是关?若非要强词说好听些,就是软禁。”
“与其说‘软禁’,”越无疆笑了笑,“我觉得其实‘雪藏’更为贴切,当时以为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如今回首再看,这宗正寺里与世无争,净土一片,倒成了一处庇护。”
老人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出口却是戏谑的语气:“跟这破地方一呆九年,从一半大少年变成了……”
他忽然停住,“看”向越无疆:“你今年多大?”
老人活这一把年纪,半截都入了黄土,难得他还能走动,只是脑筋逐渐不大清晰了,说过的话会颠来倒去地重复。
越无疆早已习惯:“过了仲夏便是二十六。”
“嗐,”老人放心了似的摆摆手,“才二十六,未及而立,来日可期。”
越无疆没应声,有点累了,闭目往墙上一靠,也不知怎么接他这句话。
一句“来日可期”诓骗了多少心怀抱负、壮志待酬的少年、青年,让他们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地为自己挣前路、搏前程,而最后真正抵达“来日”的则是凤毛麟角。
奔着点儿渺茫的微光迎头追逐,便好似抓住了未知人生中的一根指路稻草,殊不知这光鲜的稻草轻易就能随风飘逝。
老人年轻时,也曾被一句“来日可期”给予了莫大希冀,到头来却在宗正寺里耗尽一生,什么“来日”皆成泡影。
而那受人期待的东西,血腥,残酷,必须付出代价,越无疆九年前就先于同龄人领略到了。
此时此刻,隔辈的一老一少忽然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老人虽老,身子骨却硬朗得很,坐这儿半晌愣是没咳过一下,气息擦着枯萎的鼻毛怏怏而出,仿佛寒风刮过萧条芦苇荡的残啸。
越无疆听着有点想笑,硬是忍住了,嘴角向上偷偷一扬,老人瞎,没发现,却忽然幽幽地说道:“那椅子不好坐。”
越无疆为自己偷着乐感到些微心虚,听他这一嗓子,不自觉地抽了下肩,往旁边挪了挪,好像老人是在说自己屁股下的椅子。
老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冷笑一声:“怎么?现在就如坐针毡了?”
越无疆:“呵。”
两人心知肚明,“那椅子”指的是龙椅——大昭殿上雕着气派龙头的椅子,坐北朝南,俯视群臣,是一览东齐全境之位。
“我不坐,”越无疆的表情重又凝肃起来,“就得死。”
老人有些幸灾乐祸地揣起手:“自找麻烦,趁早挪窝让给哪个倒霉蛋去坐。”
越无疆:“您是我伯公,若您当初没进宗正寺,或是扛下了三鞭,当初也不会是我祖父为储,而是您,那如今就没我父君和我什么事儿了,说到底,我这许多麻烦,可皆因您而起——”
“没大没小没分寸的小畜生,”老人冷笑着打断道,“你自个儿的麻烦,与我何干?少瞎掰扯,当心越征这回跟你动真格,一会儿又要拖出去挨鞭子。”
越无疆没理他,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低叹一声:“快到了。”
老人看不见,但耳朵很好使,听了他这句,便问:“什么快到了?”
“父君他……”越无疆文不对题地说道,“还真是偏心得厉害啊。”
……
……
宗正寺,除了掌管寻常的帝族事务外,还肩负对宗室子孙进行惩戒判罚。
宗正寺卿都是历代齐帝从宗室中千挑万选出来深受齐帝信赖、能守口如瓶之人,性格孤僻,刚直不阿,与别部官员鲜有私交,且官署处地与事务进行得都相当严密,外人很难探知实情,自然也多了些妖魔化的流言。
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宗正寺”这三个字都显得神秘而令人闻之生畏,被人们视作帝族宗室的酷刑大狱。
而越征却在九年前琢磨出了宗正寺的另一种用法。
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看似令人仗马寒蝉,却自有它独立于世的优点。
当年越无疆认为燕王越为弥谋逆之罪大有蹊跷,三次到越征面前为他求情,第三次还当着群臣的面触了逆鳞,越征没有当场发作,而是事后直接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又怪罪于他母后教导不严,以至先后前去质问,可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自缢以对,像是故意要陷越征于一个极其难堪的境地。
一时间朝中流言纷起,大多是有关东齐帝后之间的矛盾,而越无疆则像是个遗孤一般,转眼成了矛头所指。
而越征盛怒之下的决定无人能撼,朝中竟无一人敢为这个废太子发声,储位时局风云变幻,今日座上君子,明日阶下囚徒,往昔追捧太子的墙头草们纷纷倒戈,很快就成了下一个储君首选的入幕之宾。
不过再后来,越征似乎是自己个儿想明白了,又或是后悔了,迟迟未对越无疆进行处置,只先将他暂时关进宗正寺,发落待定。
然而君者决策左摇右摆有失威信,朝中局面已不容他再将太子位还给越无疆,垂涎已久的陶氏也断然不会接受。
陶如谦当年领兵十万在北境抵御东胡,屡战屡胜,军中势头正盛。
而越征遍布东齐的耳目探得,陶如谦那里已经获知太子被废一事,似乎他外甥越良弘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自己往后就是国舅,打起仗来都带劲儿。
此时要是事情有变,陶如谦难保不会心生硌应,可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将,断不会为了一点君臣摩擦而起反意,他本身领兵也鲜少懈怠,可日后的北境是否还能仰仗他的镇守,越征其实把握不定。
所以后方决不能出现动摇,君臣之间更加不能生了嫌隙。
将备受争议的帝子暂时保护起来不受外界针对,是越征这个为君为父者所能做到的最大平衡。
对外宣称关入宗正寺以示惩戒,实则不过软禁,实情到底如何,只有父子二人知晓。
眼下,越征披了件比他身子还重的熊裘,掩盖了病体的颓态,还显出几分雍容的威严。
他凭栏远眺宗正寺的方向,许久无言,身后还跟了一帮大臣,跟着他一块不吱声。
为首的是越良弘,他四顾一圈,率先出口:“父君,正逢两军战时,秦王无缘无故强行闯关乃是犯了大忌,纵有天大的事由也应当知会井陉关守将,这般强闯简直儿戏!他眼里还有您和东齐军法吗?”
见他起了头,大臣们随即低声附和起来,嗡嗡嗡在身后如挥赶不去的苍蝇。
有人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秦王犯禁,还请陛下务必严肃处置。”
“请依军法裁决,不然不能服众。”
也有中立的说法:“秦王与宁阳公主同时闯关且皆受重伤,此事非同小可,事情尚未查明原委,不好妄下判断,当交由大理寺审理,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赵王方才说了,天大的事由也不能未经允准擅自出关,更别说还是这般带人强闯,如若这样也能,那我东齐军法岂不形同虚设?”
左一句右一句,越征面色十分不豫,却也没什么力气去压过他们的嗡嗡声,只向一旁的老内官稍稍偏了下头。
老内官意会,冲嗡嗡叫的大臣们轻轻咳了一声,这些人立刻息了声。
等身后完全安静一下来,越征的一双老手在熊裘中抱着手炉搓了搓,缓缓地长叹一声:“陈平。”
大臣最末,陈平跨步而出:“微臣在。”
“三司会审,你去办,”越征不回头地说道,“务必弄清此事缘由,若有徇私,严惩不贷。”
“陈平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