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两个身罩斗篷的人在建安城中穿街过巷,后面的男人对建安不甚熟悉,走一路看一路,东张西望,还被前面的人啧声提醒了几句叫他快点跟上。
前面领路那人将他带到了一座府邸的后门,门外四个护院朝他施了一礼。
这里过于庞大,以至于后面那人差点要以为这是堂堂皇皇的正门。
护院帮他俩轻叩两响门扉,过了片刻开出一条二指宽的门缝,里面露出半张脸,见到来人二话不说给他们开了门。
两人鱼贯而入,里面的院子相当宽阔,得走上四五十步,男人看了半天才发现此处不过是排布着柴房或杂物房一类的院子。
此时临近人定,院中稀稀拉拉走着些打水准备就寝的仆婢,见来了外人,他们纷纷投来半瞥好奇的目光,只一下,就赶紧收回眼神,不再敢多瞧来一眼,更不敢多说半句。
男人被这莫名肃默的气氛弄得很有些紧张,快走两步跟上前人,低声问道:“请问……这是何地?贵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前面那人稍停了一步,皱眉看着他,以近乎斥责的语气说道:“叫你从井陉关过来是要问你的话,不是被你问话的,不该你问的就别问,过了今晚,把事儿咽进肚子里,忠心为我家主人办事,往后平步青云少不了你的。”
男人老实巴交地点点头,不再多嘴了。
他是个井陉关的守关小卒,秦王闯关那日就在关楼当值,后来奉命将守将的上报奏折送至建安,今日就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从后门进入府邸,足足走了半盏茶的时光,男人才被领进一间在他看来奢华到瞠目的房间,他被屋里镂雕的门窗、精绣的屏风、各种精雕细琢的家具物什弄得头晕眼花,半晌找不着北,直到被领路人揪着肩膀拎到了一处顶天恢弘的紫檀纱屏前跪下才回了点儿神。
男人看见屏风后面高坐着一个华服拖地的身影,笨手笨脚给他磕了个头:“小、小人参见大人。”
屏风后面那人似乎是端详了他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问道:“秦王与宁阳公主闯关那日的事,你还记得吗?”
男人:“记得,”
“那他们闯关之前,从井陉关楼出去过什么人,你可还记得清楚?”
“闯关之前……”男人眼珠子转着回想,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好像……出去过一个女流犯,被两个差役押着。”
“确定么?”
“还算确定,我们伍长还问哩,问他们怎么在正月里流放,那差役说了……说是去年漏的差,上头要罚他们,就叫他们在正月里押送了,哦,他还送了我们一袋黄粱酒嘞——”
男人此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愚蠢,说了不该说的,懊悔地扇了自己一巴。
而屏风后面的人好像不太在意这种鸡零狗碎,倒是对那个女流犯很感兴趣:“是什么样的女流犯?”
男人冥思苦想,把那日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巴拉出来:“一个脏兮兮的丑妇,模样记不清了,不过那差役的模样着实令人记忆犹新,大胡子大眉毛的,活像一个钟馗再世。”
屏风后面的人稍稍沉思,又问:“差役押送流犯出关,一般多久会回来?”
“这个小人知道,他们一般要把流犯送到关外至少一百里处,往返得有小半个月呐。”
男人说完,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有用的线索,邀功请赏般抱着手、殷勤望着屏风后的人影。
那人抬了下手,这男人就被人给带了下去,也不知前路几何。
而屏风后面的人好似在心中有了几分落定,又或是打起了什么小算盘,极缓极慢地摩挲起扳指来。
“殿下,”旁边的手下躬身说道,“距秦王闯关已经过去快一月,据我们在边关的人来报,并无他所言的形似钟馗的差役入关,所以那三个出关的应该是一去不复返了的,而那个丑妇人,便很可能是宁阳公主口中的‘姐姐’,却不知怎么会被辗转带去了北凉,眼下恐怕再难寻到了,敢问殿下有何打算?”
“殿下”正是越良弘,闻言依然自顾自拨念珠似的擦扳指,扳指被他摩得油光水滑,恨不得磨掉一层皮。
他许久才问:“西蜀那边打探到关于宁阳‘姐姐’的消息了么?”
“回殿下的话,宁阳公主在蜀皇的一众女儿中行七,上有六个姐姐,皆已册封成婚,并无失踪者,不过却又听闻那蜀皇年轻时风流多情,或许有不少遗留在宫外的孩子尚未被发现的。”
越良弘冷笑一声:“你所查不尽详实,段修文多情也重情,他就算在宫外与人生子,也必定会将孩子带回宫中抚养给其名分,这宁阳便是从外面抱回来的,过继到一个无子妃的膝下抚养,这个你没查到?”
手下面露愧色,欠身道:“属下有失,愿受殿下处罚。”
越良弘做事向来走两路,派出互不相知的两拨人出去探察,如此弥补错漏或者瞒报,也使得得回来的消息便会更加全面。
越良弘很少苛责手下,与其打罚,宽宏施恩让他们全力弥补过失会更加有用。
“你再去仔细查查宁阳生母其人,以及段修文和她的过往,务必详实,错,只能犯一次。”
越良弘很少苛责手下,一次犯错通常让其将功抵过,但若两次有失,这人就没了。
手下低头一抱拳:“属下定不辱命。”
……
……
过后的几日里,御史台发生了刺客公然入内行刺侍御史的严重案件,前朝闹得沸沸扬扬,越征一气病倒,各路人马人心惶惶。
首当其冲的是越安纯,她听闻父君卧病在榻、闭门不出,寝宫里塞满了太医,真心担忧他的龙体,几次三番想要闯进寝宫见父不得,还被狗仗人势的内官给严辞轰了出去,暴脾气的公主和几个暴脾气的内官险些没打起来。
她在父亲的寝宫那儿吃了很臭的闭门羹,一肚子火没处撒,就气鼓鼓地跑到秦王府找她三嫂。
姜见鱼早就潜入宗正寺见到了越无疆,被他喂了定心丸,安稳地坐在家中哪儿也不去。
丈夫入狱,公公卧病,她人却好端端地在家废寝忘食地看话本,还笑得前仰后合,被火气上头的小姑子撞了个正着。
越安纯见她这么没心没肺的,当即撸了袖子要去跟她干仗,想要把在内官那儿吃来的无名之火一次头全发泄出来。
姜见鱼只看了她一眼,余光瞥见她气势汹汹扑过来的手脚,自若地将目光放回书上,轻轻几个垫脚避开她破马张飞的攻势,停步时还翻了一页书,随意问道:“鹌鹑来了,喝茶么?”
越安纯感觉自己被羞辱了,顿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委屈,竟就干脆坐在原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哥要死了啊!父君也要死了啊!你就一点不着急吗?”
姜见鱼又翻一页书:“我急,他们就不会死了吗?”
“你好狠的心!”越安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瞪过来:“你一定是在外面有男人了!”
“……”
姜见鱼眉头瞬间蹙成一团,“啪”地把书合上,看着她正色道:“饭可以乱吃,坏不能乱说,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必须得信无疆,你的同胞兄长,此事他自有解法。”
“什……”越安纯吸了吸鼻子,无辜地望着她,“什么解法?”
“我不知道,”姜见鱼轻摇一下头,蹲到她身旁帮她揩了下泪,安慰道,“但我深知你心焦急,我也一样,只是不必表现得众人皆知,那样无益于处事,此时你若真想帮忙,就好好回宫呆着,等你哥的消息,也更加别去烦扰父君,静观其变,事情终会结束的。”
她说着摸了摸越安纯的脑袋,见这孩子哭成了个小可怜,理解她唯二可以依靠的两个人都相继没了音讯,整个人变得没着没落着实叫人于心不忍,便揽肩抱住她,哄孩子那样哼起了阿娘曾给自己哼的小调。
越安纯听着,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又哪里不知道急切无用,这会儿就是想寻求些许安慰,也终于在嫂嫂这里得偿所愿,泪水止了阀,很快就不再抽搭,安安静静地靠在嫂嫂怀中,从她肩头露出一双小猫崽儿般雪亮的眼睛。
言语上千劝万劝都不如一个关怀的拥抱,越安纯也许是哭累了,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想要睡去。
“喂……起来,”姜见鱼拍拍她,“我腿麻了。”
越安纯:“……”
……
……
除了越安纯那个磨人精隔三差五跑来找三嫂安慰,越承弼也来过一次。
他没有前者那样能闹,但人急成了一团,紧张焦虑全写在脸上,呱唧呱唧讲个不停。
“不知越无疆在宗正寺里到底怎么样了,父君现在谁都不见,情况也不明,每次我去求见都是通过内官之口传话说不见,我有种不好的感觉,你说会不会有人趁父君病危,在寝宫里面只手遮天隐瞒病情想要做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这是很可能啊,历史上多少前车之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得不防,要不我去联合五哥和几个懂事的弟弟,来个硬闯寝宫,务必要亲眼见上父君一面,这心里头也才能安啊,三嫂,你看这事靠谱吗?”
姜见鱼矢口否决:“你脑袋被门夹了吧。”
越承弼:“……”
“听你三嫂一句,”她苦口婆心道,“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就是最帮你三哥的忙了,其他的都别想,更不要折腾,什么‘硬闯寝宫’,你真当自己长了好几个脑袋啊?还联合老五和其他弟弟们,你们这么乱来,那是给有机可乘,正遂了他们的意,可得千万沉住气。”
越承弼:“那就……听嫂嫂的。”
除了这俩,尔岚偶尔也会上门拜访。
姜见鱼得知她怀了越明弛的孩子并有意入楚王府为妾,心里五味杂陈。
这女的半年前还斩钉截铁地宣称不嫁高门、要落个孤独自在,转眼就遇上了她认为命中注定之人,也不知被越明弛灌了什么迷魂汤,已经开始打包行李准备挪窝了。
这日临近中午,太阳暖得能把人晒得化成一汪水。
姜见鱼闲散地靠在水榭,看着池塘里一红一黑的两条鲤鱼,撒下一把鱼食。
比起最初的黑鲤怕红鲤,如今这两条鱼似乎多了些黏黏腻腻的意味,黑鲤鱼总是贴在红鲤尾巴后面甩都甩不掉,而红鲤也从不抗拒,还时常反身嘬口过去,颇像人在打啵。
姜见鱼笑了笑,心说:看你们这么好,跟我和无疆似的,那就再赏点儿。
她正要扬手,秋月破了音的喊声从隔壁院墙外奔涌而来:“公主!!!!”
这一嗓子,惊心动魄堪称叫魂,姜见鱼都以为她是来哭丧的。
“尔、尔岚……“秋月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跑来,差点没断气,“尔岚姑娘她……”
“慢点儿,”姜见鱼帮她顺顺气,“多大的事啊竟能让秋管家跑成这样?是尔岚进楚王府了吗?那好事啊。”
她虽是言笑,但见秋月这样惊慌便知定非寻常事,神情随即严肃了起来。
“尔岚姑娘她……”秋月憋了半天的眼泪夺眶而出,哀声恸哭,“没、没了……”
姜见鱼怔在当场,跟她惊目对视了半晌才开口:“……什么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