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一个俘虏,王要搜城,挨家挨户。”
冷烟雨拿出公事公办的强硬态度,不待段子初允许就带着手下径直迈进门,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侧开身,由他们进了院子。
而冷烟雨的视线也早已在门缝刚刚开启的一瞬间于不大的庭院中周全地扫了个遍,最后落在合实的窗子上,沿着宽窄不均的细缝爬了进去,似乎一眼看穿藏在那后面的猫腻,目光紧紧地定住。
屋内的姜见鱼虽未其见人,但认出了那声音,狠厉地眯起眼睛,不露声色地听着院中的动静,眼神飞快地屋内来回寻找着可藏身之处,却始终没能有一个入眼的,想要悄摸翻后窗溜走也不知外面的地形,以免打草惊蛇,她沉下气来,静观其变。
若非到最后关头,切莫冲动行事。
段子初看着冷烟雨森白难测的面具,竭力掩下一丝紧张,故作冷漠、明知故问地打岔问道:“什么俘虏?”
冷烟雨闻言,将视线从窗子掠了过去,也并没要派人搜查的意思,说:“从东齐来的斥候,很可能……”他停了停,有意靠近段子初,低声挤出一句话,“……会是那个小大王,你知道的,当今的东齐后,你的……”
双生妹妹。
可他没再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人,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反应。
却没能如愿地见到他期待的那种反应,没有惊讶,没有失色,什么都没有。
反而得到了段子初毫不留情的冷嘲:“说什么傻话?东齐是没人了吗?犯得着堂堂的东齐后亲赴边关?”
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爱挑事的傻子或抢戏失败的丑角。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就犯得着,”冷烟雨不甘示弱,伸手指了下她的心口,“你心里有数——”
“冷屁!”思南抄着细柴火大喝一声,“你走!”
他见冷烟雨与母亲挨得近了,近到自己难以接受,还对着母亲指指点点,便一刻也不能忍了。
小孩子的力量虽然不足挂齿,但也能叫有自知之明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冷烟雨随即收了手,一听自己在他这儿的外号又变了,想那定是萧郁老儿教坏的,真粗鲁。
他厌烦地啧了下嘴,也懒得理会黄口小儿举着细柴火的叫喊,而是看向段子初说:“管好你儿子,不然有朝一日,他定是要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代价的。”
“不劳冷丞相费心,”段子初硬声呛了回去,“他可是吉雅阏氏的儿子。”
她有意提高了嗓音,一来,让在屋内的妹妹了解冷烟雨如今的地位,二来,声明自己阏氏的身份,叫这帮不速之客有所收敛。
阏氏发怒果然有些效果,冷烟雨等破南司的人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顶撞之处,但这终归不是宫里,她与正儿八经的阏氏们到底还是有所差别,使人难免怠慢。
段子初见他们无话可说,顿时来了底气:“我们是孤儿寡母,你带着一群人不由分说地贸然擅闯,还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王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冷烟雨稍稍一愣,想不到这个对北凉王向来嗤之以鼻的人,居然搬出赫连战来压自己。
他随即在面具下低沉地笑了两声:“正是因为王命在身,破南司入宅搜索再为正当不过,若有怨言,你大可去找王上说道,不过眼下在接到王命之前,我定是要履行命令严加搜查的。”
段子初牵紧儿子、把着房门:“要搜可以,你让赫连战亲自来同我说,我是他的阏氏,我住的地方,轮不到你撒野!”
冷烟雨听了这话,忽地油然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像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某种安逸倏然飞走了。
他还从未听这女人亲口承认自己是赫连战的阏氏。
所以她是认命了么?
她觉得自己是赫连战的人,所以……她是动心了么?
而后,冷烟雨似是心怀不甘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地对她道:“你没入宫,没有册封,就不是阏氏。”
段子初为了不让他进屋搜查,想也不想地回道:“那我就入宫受封,成为真正的阏氏,苏赫也将成为北凉的王子,到那时,你还敢这么跟王子的母亲说话吗?”
她不喜欢拿身份压人,觉得那样像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傻帽,从前在西蜀做宁阳公主时便是如此,如今成了北凉阏氏也不会改变,但当前若不这么说,估计绝对没法震住姓冷的一帮人,若真叫他们搜到姜见鱼,那后果无法想象。
现在赫连战下令在全城搜捕东齐俘虏,姜见鱼人生地不熟,独自在外实在危险,且只依赖姐姐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无论要花什么代价,段子初都是要坚持保住她的。
至于是否要兑现放出去的狠话,她都暂且管不了,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冷烟雨左手剑疤又隐隐作痛了起来,比他当年将她带到赫连战面前痛得更撕心、更裂肺、更加彻骨。
此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应该是可怕的神色,应该还带着一点可怜,不愿让眼前人瞧见,随即转过头不再看她,同时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有疤的拳。
他目视一旁出了神,良久未语,段子初微微蹙眉,连小思南也不耐烦地用柴伙捅了下他的腿,好像在表达“要么说话要么滚”的意思,立马被段子初扯了回去站好。
“是,你是北凉的阏氏没错……”他缓缓叹出一口气,目光复又冷淡下来,似乎心中从没起过那激烈的波澜,“……看在王的面子上,今日便敬你三分,但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王不缺女人和儿子,对你,不过只是迟迟未收入囊中的一份遗憾而已,到了手的,他便不再珍惜。”
段子初不轻不重地“嗯”了声:“随便,我也不珍惜他。”
“……”冷烟雨,“那你可想好了,确要入宫?那我随后就去禀报,别后悔。”
段子初当场就有点后悔,她曾发誓再也不进任何一座宫殿的高墙,从当年逃离西蜀皇宫开始,自己走来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摆脱笼中鸟的宿命,即使被困在上京,她也不渝其心,宁可住在简单的民居小院过普通人的日子,赫连战亲自前来都没能请得动她,这会儿竟用主动宣布的方式往自己脸上打了两记响亮的巴掌。
不过她很快说服自己,都是为了藏住鱼儿,至于之后进不进宫什么的,在这会儿看来,并不重要了,鱼儿且不能被发现。
她藏起眼底的犹豫,摇了摇头:“不后悔。”又命令道,“我是要成为阏氏的人了,你不适合再呆在这里,和你的人立刻离开!”
冷烟雨没有迟疑,做作地恭敬一礼,欠身领命,摆手屏退一众手下。
随后,院中独留他与母子三人,他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四周,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满意了吧?阏氏,或是宁阳公主,再或是……哦,名义上的东齐后,我都不知该怎么称您了呢。”
段子初思绪转得很快,一下明白过来,低声警告道:“少拿此事要挟,真相若是曝光,你绝逃不脱干系,赫连战容不得被人瞒骗。”
冷烟雨冷哼:“呵,那可未必。”
“什么意思?”段子初忙问。
他不予答复,转身离开,到门边,又回头,语气十分生分地说道:“为阏氏安全起见,破南司特来提醒,阏氏若见到一切可疑人等,切莫……”
他轻声笑了笑,目光犀利地射进屋里,不知为何十分自信那里面藏了人,又好似在与藏于其中的那人互不相让地隔窗对望,接着继续说了下去:“……庇袒敌人呐。”
“放心,”段子初说,“我很快就入宫了,没工夫庇袒。”
冷烟雨:“顺便告诉你,另一个俘虏叫萧暮,是萧军师的独子,已被转至破南司理监安顿,念在军师为国谋策有功,暂且留他儿子一命,然若萧公子愿为北凉所用,那便可与其父一样,享高官厚禄,在北凉风光无限。”
他刻意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段子初立即过去关好门,连插两道闩,还往门缝下塞了个楔子,才定了定心,匆匆往屋子走去,支儿子先去吃饭,她要去与屋里的“秘密”商讨对策。
思南边走边问:“阿娘,师父还真有儿子?来咱们上京了?”
段子初听闻,立刻停下脚步,厉色呵斥道:“什么咱们上京?!不许这样说!你是西蜀人!”
小思南被斥得一愣,不明所以很委屈,顿时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诸多委屈全都化作了两行忍不发生的泪,咕嘟咕嘟直往肚里咽,咽不下去,就呜呜呜地边哭边重复着:“我是西蜀人……我是西蜀人……我叫思南……我想着南边儿……呜呜……可是为什么呀……我明明是在这里长大的呀……什么鬼的西蜀……到底在哪儿啊……”
他咕噜咕噜地说着,段子初听不清,但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坐在桌边哭着扒饭,怪可怜的,为娘的心痛,也只能暂时撇下他,一狠心,扭头进了屋,迎面遇上早就坐不住了的姜见鱼。
“今晚就走,”她说,“你收拾一下,我先去救萧暮和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