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昨天赫连战来过之后,思南听闻到大人之间针锋相对的言谈,丁点大的小人儿似乎陷入了什么无法自拔的烦恼之中,愁眉不展地托着下巴,默不作声在门槛上坐了半宿。
直到段子初半夜起来喝水,才发现刚哄睡下的儿子居然自己出屋开了大门,托着下巴坐在门槛上,背影像极了百八十岁的老人。
过去问他,男孩儿只一言难尽地看着母亲,却什么话也不说,又摆摆手走了。
段子初短暂地抱怨了萧郁一句,都怪他,把好好的思南带得像个小老头。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大半个月来都没见着萧郁,思南跑去隔壁瞧了好几趟,冷屋冷灶的,老人不见了踪影,家里怪冷清的。
可他走前说过自己要去黑山大营的事,大概是那边军务繁忙,他索性住着了。
段子初没大多想,而今儿一早也没瞧见思南的人,那小鬼头主意大,本领也不小,又不知上哪儿谋什么大计去了。
邻里街坊来往不多,人们都清楚那束着小发髻的活泼男孩儿是吉雅阏氏的儿子,不会有意刁难,总之跑不丢的。
段子初在灶上热上食水,回屋洗漱过后,坐到了面阳的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让清新又不至过冷的晨息流动进屋,赶走在屋里憋闷了一夜的浑气。
即使身处蛮地,仪容不能懈怠,她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梳好头,轻妆淡晕,与简朴素雅的衣着两相成映,微蹙的眉心平添了几分端重之感。
她且攒着气呢,暗怪那小兔崽子平时皮也就罢了,现在怎么变得恁没礼数,连向母亲晨定都自己给免了跑出去玩,早饭不吃不饿吗?
但一转念,儿子从未不声不响地出门,上哪儿都懂得提前知会,此时别怕是遭了什么意外,或者是赫连战居心叵测拿思南来要挟自己进宫。
段子初心底隐隐紧张,坐立不安起来。
突然,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进来一孩子,小思南回来了,放下一捆细柴火,又手舞足蹈地冲身后比划着什么,举着两根小细柴兴冲冲地说道:
“我打算在这儿、这儿,还有这里,都扎上桩子,这么一架,叫那人没法进来……”
段子初从窗缝中瞧见院里儿子正兴高采烈地说着,约莫是带了小友来玩,这很少见,思南在上京几乎没有同龄的伙伴,男孩们对他的发型和衣着很有意见,左右互看不顺眼,见面好比狭路相逢,哪儿来什么可以带回家玩的朋友?
思南这会儿叽叽喳喳的,家里的确热闹了些,不过规矩不能落。
段子初正要出去说他,却听儿子冲他身后来人亲亲热热地喊了句:“阿娘,你看,我做的好不?”
屋里的阿娘一听,脸上大变:“……”
瞎喊什么?你娘在这儿呢。
她几乎要夺门而出去教训儿子,门开到一半,发现外面来人是个成年女子,背对这边,穿着灰蒙蒙的旧袍子,与思南有说有笑的,不像坏人,但又不明来意,段子初顿时变得警惕。
但见思南脸上绽出了莫大灿烂的笑容,跑跑跳跳欢腾的小兔子也似,很是讨喜,段子初犹豫了,她不想自己的出现影响到那笑容,儿子在她的管教下总显得很拘束,像这样的笑,为娘的也很少见着。
但听他喊别人叫娘,总归是不爽的,又或许是听错了,就站在门后静观了片刻。
思南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用捡来的柴火在门口堆了个简单的木架,木柴尖头指向着门口,似乎想要挡住外面来的东西,接着抬头向那女子征询了一些意见。
只见那被思南喊“娘”的人蹲下身,摆弄着拒马,指了几处地方,说道:“嗯……这里该用绳子捆紧,木架才能放得稳当,你是想做拒马吧?知道拒马吗?”
思南老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就是挡住马匹的东西,我可以教你做,”女子轻点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想挡住谁?”
思南嫩声回道:“当然是王啊,他要你进宫去,你不愿,就三番五次地来找,烦得很,我做这个,想把他挡在外面……”
小孩子巴拉巴拉地讲着自己伟大的的宏图构想,而屋里的亲阿娘全然没有在听,而是专注于那女子的声音,竟像是出自自己之口。
她心中骤然闪过一个极不可能的想法,登时乱了心神,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是她?不可能……
“阿娘,”思南试探地问,“我感觉你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了呢。”
女子有自知之明,挠挠眉角偏头一笑:“哪里不一样了?”
小思南直言直语,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从不会穿这么脏的衣服,也不会不洗脸就出门,还有你的头发……怎么乱蓬蓬的也不梳一下?”
小大人有理有据,女子深以为然地点头赞同:“观察仔细,还有呢?”
“身上的味道也不同,平时都是香香的,现在闻起来……”他轻嗅两下,皱着眉头嫌弃道,“嗯,像是什么烧糊了,还有点铁锁的锈味儿,诶?这靴子我也没见过,上面怎么斑斑点点的?黑色,是墨吗?”
女子也跟着低头看去,心说这哪是什么墨?是十多天前溅上的人血。
“而且你也不训我了,平日里十句有七八就都给我讲规矩,刚才一路都没说半个,我竟还有点不大自在,还有啊,阿娘,你怎会做那什么拒什么马的?以后多教孩儿吧,这些连师父都不会。”
未免孩子起疑,女子没追问“师父”是谁,而爽快地答应道:“原来你喜欢这些?等回到建安,教你便是,我给你请最好的兵器匠人。”
思南:“建安?是哪里?”
“很快你就知道了。”
经由这几番对话,段子初基本肯定了来人是谁,轻叹着唏嘘一声,瞬间湿红了眼眶,无措地晃了下手臂,碰上旁边的盆架,发出一声极轻地“咔”。
然只这微小的声响,就令屋外的“阿娘”耳根一动,循声去瞧,一眼望进了窗缝中,虽只瞥见小半个人影,但两相一顾,便知是她。
姜见鱼鼻尖泛了酸,眉眼中露尽否极泰来的喜慰,趁着吸鼻子的瞬间,闻了闻浓郁的灶香,对思南找了个借口说道:“阿娘饿了,去厨房找点吃的来。”
“嗯。”
思南也饿了,乖巧地点点头,一头扎进厨房忙活去了,他在家时常帮厨,端菜端饭也不在话下。
姜见鱼支走孩子,夺步推门进了屋,与屋内之人迎头撞了个照面,她又惊又喜地一愣,嘴唇微颤欲言又止地微颤了颤:“……可算找着了。”
段子初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时哑然,半晌没了声,直愣愣地杵在原地,说不出那是惊喜还是惊吓。
姜见鱼二话不说,冲过去一把抱住姐姐,一句“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呼之欲出,差点扯开嗓子嚎啕大哭,可一想到外面还有个小家伙,硬是将一腔委屈咽了下去。
两人相拥着喜极而泣,再顾时已泪目。
段子初轻抹一下眼角:“鱼儿……你怎么……”
“阿娘——”思南端着热腾腾的粥饼,从窗下喊问进来,“是在屋里吃还是在院儿里?”
姜见鱼心虚地往那儿一瞟:“呃……那个……”
“院儿里,”段子初赶忙接上话,“你先摆上碗筷,阿娘一会儿出来。”
说罢,她带着姜见鱼往里间走去,一边小声道:“孩子嘴不严,切不能叫他发现你,不然得跟人乱说。”
姜见鱼明白,闭紧了嘴巴不出声地点了点头。
“阿娘?你说什么?”外面的小思南倒以为母亲在跟他说话,从门帘中探头巴脑地问了进来。
姜见鱼一个侧步朝屏风后闪去,段子初同时转身一挡,有些“做贼心虚”地看着儿子,绽出一个冠上加冠的微笑:“没、没什么,碗筷摆好了吗?”
她笑靥如花却不常笑,思南瞧着有些奇怪,背后凉飕飕的,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上下打量着母亲,见她穿着自己熟悉的衣服,眨了眨眼睛,长而疑惑地“诶——”了声,纳闷地问道:“阿娘,你怎么……这么快就换了身衣服?连脸都洗干净了?”
段子初一愣,忽然想起姜见鱼风尘仆仆而来,不过小孩子嘛,总好糊弄的,她顿将语气故作严厉:“就是这么快,别问那么多,出去。”
“哦……”
思南被母亲一训,心里这才好生舒坦,不再猜疑,耸了耸肩又出了屋。
段子初随即过去关好门窗,姜见鱼:“那是……”
她没问完,但眼神里藏着“沈玄”二字,段子初轻点一下头:“正是那孩子,五年前尚在腹中,来到上京后诞下的,叫思南。”
“思南……”姜见鱼愁眉道,“姐姐一直惦着家乡,北上的一路很难吧?到底是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来的?”
段子初垂下目光,不愿回想自己所受的苦,,轻飘飘地一言以蔽之:“都过来了,说难,如今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吧,倒是你,如何来的?仅你一人?”
姜见鱼:“还有萧暮,萧先生的儿子,你应当没见过,我们俩扮作斥候出关,来救你们回去。”
段子初压根没想着自己还能有回去的一天,那定将难如登天,不知如何去接话,抚着妹妹血迹斑斑的前裾,心疼道:“一定吃了不少苦,伤着了么?”
“有惊无险,萧先生呢?”
“去了城外的黑山大营,得有十几日了,至今没见着。”
姜见鱼松了口气:“活着就好,他还真是命长。”
“他是南儿的师父,教他习字读书。”段子初说道。
“就猜到是他,小东西说话跟他一个腔调。”
姐妹俩天生有着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泪,没聊几句就放松了下来,而门外却传来不轻不重地叩门声,礼貌,但不容怠慢。
姜见鱼与段子初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地起身,靠在窗边侧目朝外警惕着。
外面摆碗的小思南也听见了声响,没立刻开门,跑来喊娘。
“就来。”段子初应了一声,神情严肃对姜见鱼说道:“有人来了,你藏好。”
接着便进到院中,回首看了眼屋窗,确定那里瞧不见里面的人影,又忐忑地望向院门,叩门声再次平稳规律的响起,她熟悉那一叩一顿的节奏。
门开了。
“吉雅阏氏,”冷烟雨的森白面具十分碍眼,他对段子初看似礼貌地微微颔首,“叨扰了。”
段子初冷目冷声:“何事?”
“跑了一个俘虏,”冷烟雨说,“王要搜城,挨家挨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