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初回头看了眼院中哭唧唧扒饭的儿子,随即背身关好门,把姜见鱼带到里间坐定,掩声道:“姓冷的是故意说出萧公子的事引你前去相救,那是个圈套,别中计了。”
“听出了,”姜见鱼点点头,“但我必须去。”
段子初愁眉轻摇一下头:“就算救出萧公子,还有萧先生,先生住在邻院,大概半月多前去往城外的黑山大营,至今杳无音信,那里有万千骑兵,两军相抗都未必能赢,眼下仅你一人贸闯,到底能如何救出他父子二人且全身而退?切莫心急了。”
姜见鱼救人心切,初来乍到上京城就已经一刻也待不下去,刚才说了急话,被姐姐提醒才看清处境,说道:
“姐姐说得是,我心急了,现在想想也自知斤两,此处为敌国,人生地生,不比益都、建安和青岩山那种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准门路的地方,该当周祥考量才是,哦,对了,那个破南司理监是什么地方?”
段子初:“破南司由冷烟雨创立,以扰乱中原为目的,向南派人离间、策反、分化齐蜀两国,无所不用其极,旨在最终助北凉破南。而五年前东齐彻底封边,不再向北境发配流犯,破南司便难以再混入中原,又因两年前的旱冻饥荒,破南一事便暂时搁置了,冷烟雨升任北凉丞相后,破南司曾一度被搁置,如今又受重用,看来赫连战是铁了心地要卷土重来。”
“什么狗头丞相,”姜见鱼冷哼一声,“那鬼地方在哪?”
“破南司的府署就在大宫东门外,一瞧便知,其中官吏皆为从中原发配出关的流犯,想必你在路上已见过不少了。”
“是,”姜见鱼嗤之以鼻,“呵,猫三狗四的杂碎,一群歪瓜裂枣,以戴罪之身出关摇身一变,竟成了敌国官吏,真是谁给骨头就臣谁的狗啊。”
段子初听得十分舒爽,忖着自己怎么就骂不出这么解气的话,握住妹妹的手两相点头,又道:“而理监,有如中原的大理寺监,是监牢之所在,我虽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但牢狱的话……萧公子进去后恐怕要吃苦了,你也莫要以身犯险。”
她毕竟在北凉过了五年足不出里的日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去巷子口养羊的高娃婶婶家买羊奶,不曾亲身前往上京的各大宅府,却也常听萧郁过来串门时抱怨,便对当地多少有些了解。
刚刚的几句话让姜见鱼不再似个找不到北的没头苍蝇,心中很快有了底,照单全收地答应着:“正如姐姐说的那样,救人确得从长计议,况且还有你和思南,这北上的一路我都想过要怎么带你们走,但未探查实地,什么都是空想,直到来了上京之后,才能做出决断。”
她掰开手指数道:“姐姐你与思南,萧氏父子二人,加我一共五人,马车是最好的,但目标太大,极易被发现,骑马的话,北凉倒是不缺,四匹就够,但……”
谈及此处,段子初想了想,支支吾吾打断她道:“其实……”她顿了顿,垂目叹了口气,“……还有一个人。”
姜见鱼举着的五根手指慢慢放下,疑惑地看着她:“嗯?”
段子初深吸一气:“是这样……”
听罢段子初接下来的话,姜见鱼头皮一炸,惊得从榻上蹦了起来:“你给赫连战生了个儿子?那儿子还在宫里?要做王子了?”
段子初脸色一红,赶紧一把将她拉坐下来,捂住她的嘴,警惕地回头朝房门方向望去,只闻外面院中传来碗筷的磕碰声,约莫是小思南吃完了哭唧唧的早饭正在收碗去洗。
而小孩子同时也听见了屋内奇怪的喊声,掉头过来,推了下门想进屋,门被闩着了,没能成,他便又轻敲两下,带着鼻音喊问:“娘?你说什么?”
屋内二人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段子初假咳了几声,随口扯了个谎:“娘在看话本,正学里面的句子呢。”
姜见鱼睁圆了眼睛看着姐姐,钦佩之光隐隐闪烁:话本里的句子?高人啊。
“话本?”思南有些疑惑,阿娘看书向来安静,况且只是看书的话,又为什么要闩门?
小家伙说不上来今天的阿娘到底哪里古怪,但好奇使然,让他重重地吸了一团大鼻涕,扒着门缝往里瞧。
儿子什么秉性,为娘的最是清楚,听那门轴吱吱呀呀的窃窃私语,她便能想得出思南正以一种侧耳撅腚的扭曲姿势贴在门上竭力窥探着屋中奥秘。
这丁点大的小人儿,此时竟有了老汉听门、偷窥闺房的猥琐气息。
段子初顿时有点蹿火:“今天的羊奶打了吗?去高娃婶婶家吧。”
思南不情不愿地隔门回了一句:“他们家每天一早要去牧羊的,等羊回来了才有奶,而我们家要是有自己的羊,也不用整天去他们家买了。”
段子初见儿子难以打发,头疼得直叹气,也不知这油盐不进的脾气随谁。
嗯,一定是随那姓沈的。
一想到姓沈的,更来火了。
“买了羊你会放吗?”她没好气道,“那就去跟恩和学牧羊,等学会了,我们家就养羊,先学会再说。”
恩和是高娃婶婶的儿子,十好几岁的大小伙子,与思南处得来,高娃婶婶家也是为数不多的不对母子二人侧目以待的人家。
思南被母亲频频打击,赌气丢下一句话:“恩和哥哥去黑山大营当战士了,”他说着扭头就走,“我也要去!”
段子初立时腾身而起,几步冲到门边扯开闩:“不许去!”
而儿子已经一溜烟蹿出了门,只叫母亲掠见一个毛猴子一般地背影。
段子初悻悻而返,不过也庆幸终于可以和妹妹敞开说话了,有些窘迫地看着姜见鱼,苦笑道:“我还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姜见鱼见她母子这般较量,心里五味杂陈,想到自己的长宁虽也是个古灵精怪的调皮鬼,但并不难管,还相当听父亲的话,对爹比对娘还亲,也不知给喂了什么药。
看来越无疆那厮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没少收买两个孩子为自己的心腹。
姜见鱼气得牙根发痒,但也知这些抱怨都是小打小闹的摩擦,对丈夫有所怨念也只是无病呻吟,自己的家到底还算和睦齐全。
而眼下,这家中没个男人,总归是难的。
她以心度心地安慰道:“谁也不是天生的好娘,咱们在教孩子,孩子也在教我们如何去做一个娘,慢慢来吧,等回到建安,必不叫你们娘俩再受这苦了,寻个好住处,终能遇到一个可以与之白首的人的,对你也可有所分担。”
段子初默点一下头,似乎压下了一些异见。
“不过……”姜见鱼有些担忧地走到房门边,朝大门口看着,“思南就那样跑出去了,真的没关系吗?”
段子初一笑而过:“他整日往外跑,熟门熟路,饿了就回来,不必担心,有时啊……我真不知自己养的是个孩子,还是一只散养的猫,我还得指着他保护呢。”
既然做亲娘的都这么说,那姜见鱼这个小姨母也无可多话,接着说:“方才讲到,你与那赫连战生有一子,被他掳进宫中养育,那照料得可好?”
段子初:“亲生的儿子,自会好生待着。”
姜见鱼觉得事情变得难办,托腮苦思起来:“得想个办法混入宫里,要救的人各在一方,我一个人的确……”
她默下表情,将“分身乏术”四个字咽了下去
段子初犹豫再三,终才道出心声:“这个孩子,或许……对他来说,留在北凉大宫里做王子,才是最好的去处。”
姜见鱼当即反问:“可她是你孩子啊,怎能不管?”
“他也是赫连战的孩子。”
“难道姐姐你还稀罕一个王子的封号?我是东齐后,等我们全部回到建安,定叫无疆封他一个王,两个孩子都是王,还做什么王子?”
段子初坚决地撇了下头:“与此无关,地位于我如浮云。”
姜见鱼相信姐姐不是那种留恋虚无浮华之人,不然也不会甘愿住在这简陋的民居中度过五年的光阴。
她又劝道:“可哪有亲娘不顾自己孩子的?那也是我外甥,一定要抢过来。”
段子初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随后把心一横,说道:“我们的娘亲,不就抛下了自己的孩子?抛下了我?那我为什么不能?”
“……”
姜见鱼哑口无言,愣在当场。
对于一个在母亲的宠责中长大的山里的野猴子,自幼无忧无虑地独享着严厉又亲近的母爱,是怎么也无法试图去感受从小没娘、与爹不亲、被人忽视的姐姐的,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世上没有会抛下孩子再也不管的娘。
尽管姜见鱼常把一双儿女甩给越无疆照顾,但分别的每一天都是想念的,也确信自己会回到孩子们的身边。
“我情愿此生都不知道自己有娘,”段子初眼中淡淡泛着光,“也不要知道自己是被娘选剩下的那一个。”
姜见鱼轻叹:“不是的,阿娘当时不是在选择,她想两个一起抱走,结果被段修文半道杀出来,抢走了你,不然你此时此刻就该跟我一起在归云寨当山匪……”
她忽然不知怎么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山匪和公主,二者很难说孰优孰劣,但在常人眼里,自然是在宫里的日子更加不必为生机忧虑,二选其一,也许八成的人都会选公主罢。
“……”
段子初也不知怎么接话,顿露几分窘态,原来自己是被老爹抢走的……
看着她越发显难的面色,姜见鱼又说:“既然你深知那痛苦,便更不该让你的孩子继续痛苦下去,当他长大后,被人问到娘在何处时?你要他怎么解释?”
段子初眨了下眼:“我……”
姜见鱼紧接着问:“你对赫连战到底是怎样想的?之前听你跟姓冷的说要入宫?是入他赫连战的宫吗?‘阏氏’一词我听说过,也就是你要进宫做他的妃子么?是认真的吗?”
“那个……”段子初纠结地否认,神色变得有些慌张,“……并不是,只是为了糊弄姓冷的。”
姜见鱼狐疑地嗅到一丝此地无银的气息,凑近了她问:“你……是真的不想要那个孩子吗?你的亲生幼子?”
段子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