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鱼紧紧盯着段子初的双目,一字一顿发出了灵魂拷问:“你真的,毫不在意自己的孩子吗?”
“……”段子初本还想装作满不在乎的表情,可只强撑了片刻,眉心忽地一颤,低头捂脸轻啜起来,整个人都泄了气,心绪也瞬间崩落,姜见鱼轻拍她背安抚着,不发一语。
好一会儿,她才泪眼婆娑地抬起脸,收拾好表情,含怨而道:“……哪个阿娘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长久不见也就罢了,可他偏要让人将孩子带来……”
她说着,回想起那日冷烟雨怀中抱着的小半个圆嘟嘟的侧脸,不自觉地微微笑了出来:“果然是亲子连心,只那么一眼,我便明了,我此生都没法忘记那个孩子了……”
姜见鱼不会安慰人,挠挠脸,想着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紧嘴巴,给姐姐倒了杯水。
根骨秉性使然,这姐妹俩带有一种生自同一个娘胎的倔强。
妹妹姜见鱼的坚决是外露外显的,她不吐不快,外刚内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善茬。
而姐姐段子初所含有的,是内里的坚韧,外表仿佛柔若无物一推即倒,而当外力压迫得愈强,她心中只会愈发隐忍坚硬。
难受了,哭一场,哭完了,日子还得继续过。
段子初稍稍发泄了一通憋闷已久的苦涩,用两手掌根抹去两眼角的泪,轻吸了一下鼻子:“其实……我是怕赫连战会利用我对儿子的关心作要挟,便索性不闻不问。”
“要挟你什么?”姜见鱼忙问,“他知道你的身份?知道双生女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眼下应是不知的,但只要有冷烟雨在,总有一天他会全部知晓,到那时,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棋子,必将拿我来作要挟,而对齐蜀不利。”
姜见鱼:“那我们就更得尽快离开。”
段子初:“冷烟雨应该很清楚你在上京,刚刚来的那一出,可能是他明知故问的试探,在诈你出去,咱们可得小心,我也只有以入宫成为阏氏的借口才能暂时稳住他们,要不你……”
突然,姜见鱼猛地顿了下头,虽然很不愿在这种时候犯困,但此间有床有被有热水,还有亲姐姐和日上三竿的阳光,实在不愧为一个打盹的好地方。
她身子已到极限,此时无论如何也撑不住了,上下眼皮要狠狠打上一架,拦不了。
段子初体谅道:“鱼儿想必累坏了,先合眼歇息吧,好好睡一觉,离京事关重大,得从长计议,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你稍等会儿,我弄点热水来给你洗脸。”
她说完起身端盆去了,姜见鱼难掩疲惫地连连点头,神困力倦地扯了个长长的哈欠,撑桌挪步,往床上一栽,蜷着被子喃喃了两句:“姐……我睡了,你可别出门,外面不太平……”
话未尽,声已歇,段子初刚端来热水盆,见她已经沉沉睡得仿若昏死一般,无可奈何地笑叹了一声,挽袖帮她打理起来……
……
……
姜见鱼这一觉好睡,醒时仿佛已过百年,从午前一路昏到了傍晚,金黄的斜阳透过窗子直直洒了进来,在地面落下一格一格的金色方块,越拉越长,爬上了床头,照在姜见鱼眼紧闭的眼皮上。
她的好梦被这光扰醒了三分,纠然皱眉,伸直了胳膊往旁边重重一挥:“无疆……熄灯……”
那“无疆”是个羊毛枕头,绣着两朵走线生涩的小花——出自段子初百无聊赖的尝试。
枕头自然也没有回话,周遭的一切都静得过分,光下幽幽漂浮着游尘毛絮,飞来荡去,空无一人。
姜见鱼虚眼眯了眯,瞥见枕边空空,又坦然地合眼翻了个身,还欲来个天荒地老的盹儿,心里却倏然咯噔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未完之事,三魂六魄被统统吸了回来。
这是哪里?
什么时候了?
发生了什么?
我是……哪个?
她惶惶睁着一双大眼睛,在暖和的被窝里、闻着陌生的香气暗自连续三问,懵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在透进屋的夕阳中找回了神,以及自己要做的事。
而她脱口而出一个“日”字,骂怪自己不争气,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却清晰得记得无疆的脸与他那满满一本子土味飘香的恶劣情话,那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
随即,她才想起自己是在姐姐屋中,赶忙坐起:“姐?”
段子初不在屋里,也许在院中吧。她想。
然后发现她沾满风尘土血的脏袍子和靴子早已被退去,只着一身很久没换的底衣,床边整整齐齐摆了一叠干净帕子和衣物,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姐姐留下给她穿的。
姜见鱼捧着衣服来到外间,依然没见着姐姐,炉上燃着火,水已烧干了半壶,正“嘶嘶”蒸着干热的白气,被任由着自生自灭,说明段子初离开不久,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她觉得很奇怪,没出声,提火钳挑开了水壶,让那可怜的被烧黑了的壶不再挣扎般地哀嚎,接着将火钳握在手中收做武器,光着脚,悄默声地靠向门边,觑着门缝朝外洞悉了一把。
院子似乎也是空落落的,可仅凭一指宽的门缝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能见之处反正无人,院门口的情况也实难看到。
她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很远处传来的阵阵羊咩马鸣,近处好像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心里不禁打了个突:静得这般蹊跷,别是姓冷的派人来埋伏,已将姐姐掳了去,就等着自己入瓮呢。
可又何必非得等着?他有那么好心让人睡个饱觉吗?
姜见鱼正自左右两猜,大门外突然响起几声轻微的磕碰,清清脆脆,一插一转,咔哒一响,推门,又合上,最后插好门闩。
那人脚步端庄轻快且匆匆,直朝屋子走来,姜见鱼通过门缝瞧见她,只一瞥,便定了心,拉开房门喊了声:“姐。”
段子初刚要伸手推门,被小小地惊了一下,两肩一缩,本就焦虑的面色更显紧张,让人很容易察觉到那份忐忑不安:“鱼、鱼儿醒了……”
“你去哪儿了?”姜见鱼问了一句,又朝她身后看去一眼,“思南呢?”
段子初心事重重地将她带进屋,再次背手关好房门,瞧了眼烧干的水壶,进到里间,神情愁凝,焦急道:“南儿不见了……”
姜见鱼:“!”
……
……
先前,段子初在姜见鱼昏昏入睡之后,将这睡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的双生妹妹伺候着更衣洗面,好不容易扒下她的满身泥尘,总算是把她囫囵个儿地塞进了被窝。
安顿好了这位主子后,转眼已到中午,她简单热了几个馍和干牛肉佐羊杂酱,坐在屋里一边守着妹妹,一边等着儿子。
将近午后,思南都没见着人影,那小皮猴揣着气儿呢,孝时极乖极好,可一旦脾气轴了起来,会尝试各种能把他娘亲给气死的方法。
不回家吃饭而让母亲着急,自然是一种。
段子初也赌着气,心说不能那样惯孩子,他一闹,自己就让步妥协,那以后可不翻了天?便愣是不出去找,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在家门口向一个路过的邻居打听,才得知邻居从巷口高娃婶婶家来时曾见到过思南,孩子正在她家蹭饭哩。
段子初这才放下心,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思南上她家做会儿小劳力,高娃婶婶就他几颗粘牙的饴糖,有时还黏着苍蝇,也许这次也是一样,等思南吃够了糖,转头忘了跟母亲置的气,就屁颠屁颠跑回来了。
段子初这么说服自己,心思惴惴地独自吃完了饭。
饭后,对着从姜见鱼身上扒下来的两件脏兮兮的外袍和靴子想了想,果断把它们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免得叫人发现。
又翻出自己的两身衣服给姜见鱼准备着,等她醒来洗漱后换上。
她坐到床边轻轻晃了晃妹妹,毫无反应,死了一样,却带来一种久违的闺房气息,令她沉静下来,端出一个圆布绷子,坐在一边继续着给儿子绣花样。
再转眼,西边的窗子变得金黄透亮,斜阳被柔和地散入屋内,轻轻披在粗朴的高颈水壶上,勾勒出温柔细密的金边,将朴素的寻常水具照耀得烨烨生辉。
段子初停下手,被那平静、随处可见但极易被忽视的小小美景震撼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天色将晚,想着思南怎么也该回来了。
姜见鱼仍没醒,还翻了不少面。
段子初对那不可恭维的睡相会心一笑,果然还是得有个人来治她,才能睡得安稳吧。
段子初烧上水,又等了小会儿,想待姜见鱼醒后交代几番再走,可一股不祥的感觉悄悄爬上了心头。
她早也叮嘱过思南不要乱跑,加之一早冷烟雨的事,更令她坐立不安,必须亲自去寻,还暗道这熊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定要拎着耳朵把他给拖回来。
段子初走得匆忙,没给姜见鱼留条,只将她反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去到高娃婶婶家,可人家大婶说思南蹭了饭早就走了,他们也不知孩子去了哪儿。
段子初那股不祥似乎应验了三分,可是再远的地方,她也不曾涉足,若是贸然前往,没准连家都找不回去。
她便决定先与姜见鱼做过商量再说,或许思南良心发现,已经回家了也说不定。
可当她返回家时,看见门上挂着的自己锁好的铜锁后,心中一片拔凉,急得火烧火燎之时,姜见鱼终于睡醒了。
姜见鱼不由分说地安排起来:“你呆家里,我去找,外面的路我记得七八成,你在家闩好门,倘若思南在我之前回来,你就在门槛上立一块石头,我便知道而不擅入,等天黑了再翻墙进。”
她说着,抻手穿上姐姐的衣服,腰肩正好,长短合适,姐妹俩身形一致。
段子初尚在犹豫,道了几句自己的担忧,而姜见鱼逐一表示“那都不是事儿”、“谁能认出我俩来?”
且她已工工整整地系好腰带,看了眼踌躇不定的姐姐:“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方法,现在来说说我作一个‘吉雅阏氏’需要留心哪些事。”
在一盏茶时间内,姜见鱼获知了段子初身为“吉雅阏氏”所要知晓的事、人、物后,有了几分把握,为保险,又罩了件宽大的外袍,压下帽兜,尽量叫人辨认不出,在腰间别了把拆信小刀以防身,最后迈出屋,踏上了寻甥的路。
到紧闭着的院门旁,她回头挥挥手,打了个手势叫段子初安心,待她回到屋内掩上房门,这边院门才开,岂料却迎头遇上了一个正要抬手叩门的人。
“吉雅?”赫连战咧嘴一笑,上下扫了两眼她的衣着问道,“怎么这副打扮?要出门?”
姜见鱼眉梢一跳,表情登时僵在当场:这人……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