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关,驿馆。
女子面容憔悴苍白,闭目静坐水中宛如芙蓉,身子却极缓地往下沉去,不知不觉没尽了下巴,若不是微弱的鼻息幽幽推开水面的涟漪,倒要叫人以为她香消玉殒了。
秋月冬阳一进浴室见她神困力倦地倚在浴桶壁上,当场吓得脸色白了三分,赶忙过去唤醒,轻推之下,女子才有了反应,如大梦初醒般睁开双眼,见了身边两人,朦朦胧胧地问道:“秋月……冬阳?你们……怎么在这儿?我……做梦了?”
“大王真的回来了,不是梦,”冬阳边说边撸起袖子,把胳膊往她眼前一横,“不信你掐。”
“……”女子对着白花花的胳膊,茫然地阖了下眼睫,“大……王?”
她眼里带着些许迷茫,弄得冬阳也有些迷茫,理所应当地眨眨眼睛:“嗯,大王,是您说的啊,在宫外要叫你大王。”
是么。女子心道,慢慢蹙起了眉。
秋月见状,赶紧捅了下冬阳,抓回她的胳膊,微嗔道:“娘娘做梦,掐你做什么?瞎伸什么手?别闹了,陛下那边还等着呢。”
听到“陛下”二字,女子露出不解的神情,兀自困顿了片刻后,终才醒悟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境地。
她盯着水面中亮盈盈的点点烛光,心思闪烁,眼神也跟着打飘,不出声了。
秋月与冬阳对视一眼,收了口不再多言,开始轻巧细致地服侍她沐浴,认认真真地为她洗去关外风尘。
很快,两个丫头发现女主人的身上有了些变化,变得比先前更加纤瘦,顿时心里一阵酸楚,想必这是她一个月来在关外奔波流离而受的苦所致。
她俩鼻尖一酸,暗中抹了下泪,心疼自家女主人受苦了。
而心中攒了太多太多的疑问,此时全都咽进了腹中。
这一个月在关外都发生了什么?
去到上京没有?
见到段子初和萧军师了吗?
还有,萧暮呢?怎的没一同回来?难不成……
萧暮当初是悄悄离开,谁也没告诉,只在临行前往曹二文的枕头下面塞了封简信,至于怎么出去的,只字未提,等曹二文看到信得知他竟也混出了关,再要去追已经太迟,萧暮早在荒芜的枯草原上奔波数日了。
至今杳无音信,对他的的希望只寄托于独自回来的女子一人身上。
而此女自入关后没就此事作出任何解释,众人便默以为他们约莫是没碰上。
又见她这幅疲累困倦的样子,便也不敢多加追问去打扰,等她休息好了,自然会说。
无形的乌云隐隐罩在众人头顶,是人都能猜出几分,单凭萧暮那副书生的弱骨架子,别说救出父亲,就连活着抵达上京也未必能行,此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人们对坏消息的来临,似乎都盼着来得越晚越好,好像只要没听到那最坏的消息,不遂人意之事便似乎没有发生似的。
……
……
越无疆在门外杵了很久,几番犹豫之后,还是推门而入,见已经沐浴更衣换上常服的女子独坐床边,满桌夜宵只被动了几勺莲子羹。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望了过来,肩膀紧紧绷着,交握的双手不自觉地慢慢摩挲,足见她心中忐忑、怀揣戒备。
这场景让他想起大婚那晚,红烛昏昏,馨香芬芳,那个身着一席华丽婚装、却踩着床沿、飒飒磨刀的姑娘……
到底上哪儿去了?
越无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自己的鱼儿可不是这样。
他默然在桌前落座,扫了眼满桌点心,随意掬起一个团子,看向女子:“不饿么?”
女子摇摇头,起身放下帷帐,蜷上床铺,把被子当作能护住自己的盾,准备和衣而眠。
“可惜了这桌点心,”越无疆重重咬下一口团子,“你可从不挑食。”
女子若有似无地“嗯”了声:“疲了,想睡。”
越无疆津津有味地嚼着团子,话锋陡然一转,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萧暮也出关了,遇上了吗?”
女子沉默片刻:“……我不知他也出了关,刚刚才听说,他一个人……”
越无疆隔帘瞧着她,朦胧的容颜晦明难辨,他看不透,却又心知肚明,一肚子悔恨化作愤怒与极不耐烦,眉眼立时多了几分犀利,厉声问道:“你到底去没去上京?见了什么人?在关外的一个多月都发生了什么?”
他劈头盖脸地连问一通,每一个字都好像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帷帐中人一动不动的身影显得瑟缩与无助。
她怕是答不上来。
可就在小半刻的静默之后,女子忽地把纱帐一掀,怒目瞪着他,像是变了个人,摆出几分泼泼洒洒的架势,扬高了声调、一口气吼道:
“我遇上了北凉军,半条小命差点撂在外面,好不容易攒了口气回来,你非得这会儿问东问西的吗?就不能让……”
她的话音像是突然绊了个跤,戛然顿了一下,似乎在脑中挣扎了几番措辞,之后才又生硬地接道,“……让老子睡个好觉再说吗?”
“……”
越无疆被她吼得浑然打了个激灵,顿时生出几分熟悉的怀念,郁结难消的心绪说不出地感到舒坦,全身的七经八脉顿时变得通畅起来。
这是病,是一种不被媳妇儿吼几句就全身不痛快的病,仿佛哪根筋没搭对。
他知道,无药可治,也不打算治了。
而他也不免推翻自己先前的猜测,带着些许欣喜,闪身来到女子面前,俯身凑近她的脸,凝眉打量着,想从这张脸上竭力辨别出双生之异。
未果。
根本毫无差别。
女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蹙眉别过头,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令她觉得今晚势必逃不过一些事情。
可越无疆意不在此,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掠过,转而跳脱地问道:“乌涟呢?”
女子一愣:“嗯?”
“乌涟,”他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在哪儿?”
女子很快想起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人对自己嘱咐过,按着事先备好的说辞说道:“掉了,掉在北凉人的大营里了。”
“怎……”越无疆心中失落万分,“怎么回事?”
女子:“我在出关不久后,发现了北凉的东线大营,有惊无险却不慎丢了乌涟,又无意探到一则军情,想听么?”
他不由地挤起眉心:“刚才怎么不说?”
女子语气责备:“刚才累极,本想睡过一觉精神好些了再慢慢道来,可现在被你搅得睡意全无,既然又讲到了乌涟,那正好,你若不想听,便罢了。”
越无疆坐回桌边,抱起手臂审视着她:“说。”
女子:“北凉军在东平关外生烟造势,寻常人道是声东击西,但实则目标亦不在西线。”
“在哪儿?”
“月底晦日,混沌之时,会偷袭水门关,”
越无疆闻之,手指轻叩两下臂膀,道:“远而示之近,近而示之远,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原来目标是……水门关么?”
……
……
北凉,上京。
小思南蹲在宫殿窗下的墙根边,用尖石认认真真地在一条横线下刻下了一个“丨”,而前面还排了两个方方正正的“正”字。
这说明,今天是小思南与“新来的阿娘”在宽敞的宫殿里相处的第十二日。
相较先前的阿娘,他还挺喜欢这个新阿娘的。
除了不逼他念书这绝好的一点,又实打实地教他功夫与刀术,没几天就能把树枝挥得像模像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小男子汉。
“阿娘,”思南跑到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下仰头冲顶上喊着,“都十二天了,什么时候能教我上梁啊?”
姜见鱼正百无聊赖地挂在房梁上打盹,听到小家伙又来烦自己,懒散地撑开眼皮,打了个哈欠敷衍道:“等你长得比我高了,就教你。”
她被亲外甥叫了十多天的“阿娘”,起先还一遍遍地解释双生女是个什么东西,小家伙不认账,直道“脸是阿娘的脸,那就是阿娘”。
孩子其实很清楚这世上有个跟他娘长得一般模样的人,得叫“姨娘”,但他偏用喊亲娘的热乎劲儿来喊她,主要还是因为这个阿娘从不凶他,也不押着他读书学字。
姜见鱼为姐姐叹了口气:你儿子可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啊。
而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除了这对假母子真姨甥外,还有一个不能算作外人的人。
“师父,”思南蹦蹦跳跳地朝他跑去,“你见多识广,快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变得比阿娘还高?”
萧郁正五心向天地坐在院中老树根下感受天地灵气,忽然被这小子一扰,满脸嫌弃,一撇嘴道:“当然有。”
思南两眼放光:“什么法子?”
萧郁白须一飘,轻轻地吐出四个字:“十年以后。”
愣头小子好像没明白,似懂非懂,掰着手指自言自语地走了:“十年以后,十年以后我就能比阿娘长得高了……”
一转眼,小孩子就忘了这茬,蹲在院子后面的挖坑玩。
萧郁无心打坐,揣着袖子坐在门槛上,随后,姜见鱼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落下,和老头儿一块儿抬头望着云。
“想不到啊,还有能再见着你的一天。”萧郁惆怅地感慨道,“却不曾想会是一起被当作人质给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