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后伪作斥候混出关外一事在东平关守军内部只有赵冲清楚,军士们虽知齐帝御驾亲临,却完全不晓他因何而来的内情,更不会知道东齐的一国之母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出了关。
此时,面对关楼外瞧不清面貌只能听见断断续续声音的女子,守兵们八分肯定她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怪道她怎的穿了东齐的斥候服、单人匹马来到此地?
搞不好是早几年发配出去的流犯,不知从哪儿捡来了死去了的斥候的衣服和马。
而另外两分的不确定,是因为她口口声声要守将赵冲来见。
若非无缘无故,又怎能喊出守将大名?
当越无疆领着赵冲等一大队人快马飞奔至东平关关楼时,早有一队人马在五里地外等候接应。
士兵们原本以为只有赵冲会来,却不曾想齐帝竟也亲自来了,且一马当先比谁都急,头马从他们面前腾奔而过时,这帮迟钝的家伙还盯着马屁愣了半刻,被赵冲吼了一嗓子,才纷纷反应过来,急忙策马追赶。
越无疆声势浩大地冲入关楼,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墙头,举过一柱火把,扒着女墙往下一看,果然有一人一马,在空空荡荡的荒地上非常显眼,奈何怎样都看不清脸。
为挡风沙,下面那人蒙着半张脸, 目光平视着紧紧封闭的关楼大门,等待它的开启,似乎并未发现城墙顶上突然出现的这把急切期盼的火光。
光凭一个遥远的身影,越无疆实难辨别其人,况此人又穿着宽宽大大的斥候软甲,完全盖住了身形,若不发声,绝会被认作男子无疑。
曹黑二人与秋月冬阳也挤了过来,凑着脑袋对着城下那人极目辨认,可今夜月晦,关楼底下实在太过昏暗,城头与地面高低落差足有五六丈,即便带着先入为主的感觉,也很难说那到底是个谁。
赵冲接踵而至来到一旁,伸头看了底下的人,又瞅瞅自家沉默不语的陛下,猜到他对来人身份的怀疑,便朝下喊道:“东平关守将赵冲在此,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下面那人闻声,缓缓抬头望了上来,一时无言,脑袋极缓地转动了一下,像是在观察墙头上忽然冒出的一排人头。
此刻,回答赵冲的只有冷寂萧条的凌冽北风,呼啸了几声后,一道清冷淡漠的女声才乘着风飘飘忽忽地升了上来:
“你知道我是谁,开门。”
但凡与那女子熟识的人们都认得那声音,越无疆一听,眉毛立刻舒展开了,轻轻喘了口气,肩膀也松快许多。
黑八郎尤为激动,张嘴吃了一大口凉风,正要扯嗓子喊“大王”,可一个“大”字刚蹦出来,立马被曹二文掐灭了声,便改喊为:“是她是她!快开门啊!”
秋月和冬阳也蹦蹦跳跳地对下面又是嚷嚷又是挥手,不能喊“娘娘”而叫军士们听出端倪,就也跟着“是她是她”“她还活着”地喊了起来。
让在场的军士们好生不明所以,齐齐看向赵冲。
赵冲又向越无疆请示,他立即一点头道:“快!”
紧接着,方才轰轰隆隆上城墙的一群人,又接二连三轰轰隆隆地下到了地上,以越无疆为首,挨在城门后面等着。
守门士兵逐个开了闩,打开嵌在大门上的单扇副门,外面的一人一马徐徐入内,越无疆定睛瞧清了那人的眉眼,眼眶瞬间变得有些湿热,一刻也不想等,立即上前拉定辔头,朝马上之人递去一只手,虽未言语,眸中却道尽了望眼欲穿的温柔。
而马上的女子见到他,颇感意外,万没想到这男人竟会出现在这儿,手中缰绳不由收紧了一些,想转头逃开,可听着身后一道一道重新插上门闩的声响,便知自己此行是只能向前的了。
此时迎着越无疆热切的目光,女子的睫毛微颤了颤,将一抹落寞的神色藏于面巾之下,对他那只温暖踏实的手掌视若无睹,自己下了马,从他旁边擦身而过。
越无疆纳闷地收回手,虽有些奇怪,但只道是她余气未消,加之路途疲惫,肯定受了不少苦,就由她任性,自己则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跟在后面,盯着她的侧颜不露声色地笑了笑,心说只要她回来就好。
女子一直蒙着半脸面巾,好似只有将自己藏在那面巾的遮罩之下,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她扫了眼近在眼前的曹黑二人,尚未说话,黑八郎就又哭又笑像个三百斤的孩子那样,活似一副与失散多年的亲娘相认的画面,把雷敬之看得目瞪口呆。
而曹二文则难掩老母亲的辛酸泪,絮絮叨叨地问东问西,秋月冬阳更是抱上来哭成一团,弄得还要女子去安慰她俩。
女子对两个大老爷们的关心似乎抱着难以推却的勉强,礼貌又生分,而对秋月冬阳倒是亲近些的。
“萧暮呢?他也出关了,你俩遇上了吗?”黑八郎抹着泪花突然问道,看向她身后,好像还以为那后面会跟来一个弱弱的书生似的,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女子闻言,好似有所避讳地垂下目光,疲惫地说道:“我很累,想先休息。”
这声若细蚊的温柔嗓音无比说服人心,任谁都没法拒绝她的要求,两个丫头同时一愣,连忙点头应声,去叫人调车来。
曹黑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闪过一丝不祥,可在这当下,也不好多问。
赵冲近前朝女子一礼,刚要开口,被越无疆拦下:“此地人多眼杂,不宜节外生枝,回驿馆再说。”
他便遵命作罢,转头安排士兵去了。
越无疆差点以为此别要成永别,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自心底油然而生,按捺不住地要表达出来,可无奈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硬是压制住了几欲喷发的心情。
待到上车后只有他们两人,便忍不住揽住了女子的肩,在她耳畔柔声说道:“我好生念你,两个孩子也想娘,不要再走了,不许走……”
他说着,轻轻摘下她的面巾。
女子听那带着温暖气息的声音在她耳畔上酥酥麻麻地爬过,耳根滚烫,陌生又畏惧,心里十分抵触,下意识地推开他,立刻坐到了对面,隔开一点距离,低着头轻吸了一口气,将面巾重新系好。
越无疆被当头浇了一桶拔凉的冰水,盯着她眨巴着眼睛:“鱼儿……你怎么了?”随即又紧张起来,忙握住她的手:“受伤了?”
女子摇摇头,别扭地抽回手,眼神闪烁地解释道:“没伤,只是……许久未见,我且还累着,你却一心只想着那事,你、你……”
她“你”了半天,终于说了下去,“……你好意思么?”
越无疆:“……”
他不好意思,他很羞愧。
但他绝没有只想着那事。
越无疆立刻面露愧疚地低下头,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扁扁的小布包,里面裹着什么东西,用精绣的轻纱包着。
轻纱被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面的一块乳黄色的酥饼,中间一点红心端端好看。
他呈宝物一般地将酥饼端到女子面前,努了下嘴:“喏,甘露饼,你喜欢的,我带来了,还热乎着呢。”
女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的确饿得发慌,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在两日前就所剩无几,已经饿了快三天三夜,要是再找不到东平关,估计就只能饿死在半途、曝尸荒野作了秃鹫的晚餐。
女子接过甘露饼,很仔细地不去碰到他的手,也终于主动摘下面巾,露了令越无疆无比熟悉与想念的容颜,尽管覆了风尘,依旧难掩脱俗容颜,绝美如昨。
她饥肠辘辘,却全然没有饿极之人那般的狼吞虎咽,仍然小口小口咬着酥饼,细细咀嚼,将每一粒饼渣都磨碎了才下咽,咽后又略带几分回味,更像是在品尝。
她许多年都没有吃到这般精致的糕点了,颇为怀念。
越无疆静静看着她吃,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的容貌、神情、举止,很快,就不情愿地生出了一个猜想,心便咯噔地往下落了半截,些许心事悄悄爬上了眉头,想要开门见山地发问,又转念忍了下去,左思右想地沉默片刻,才看似轻松愉悦地说道:
“方才听说关外来了一斥候打扮的女子,我就知道八成是你,想你一定很饿,桌上正好有这饼,就匆忙裹着带了来,还好没凉,味道自是与建安的比不了,但果腹尚可,秋月她们早一步回驿馆,应该也备好了热水,你舒舒服服地沐浴休息,等回到建安后,我们带着长宁上酒楼海吃一通吧,那孩子总想着绛云楼的群鲜羹,天天嚷着要娘带去吃呢。”
他虽这么说着,可心里却想:哪里还有什么绛云楼?长宁也从没在市集上逛过。
而他的话在女子耳边如刮过的一阵风,半个字都没入她心,她只是礼貌地停下口,用指背轻擦了擦嘴角,目光始终耷拉着,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至此,越无疆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坠入了无底的枯井。
他靠在车厢墙上,偏头看着窗外,再没开口说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