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鱼“嗯”了声,眯眼盯着白云:“我也想不到,先生你会有变胖的一天。”
“……”萧郁白眉一拱,侧目觑着她,“净拿老头子我开涮,可真闲啊,想好了怎么带着一老一少逃出去嘛?这间宫外面可围了三圈的兵,还有破南司的人在屋顶上巡守,谁要敢冒半个脑袋,当头就是一箭,定是那姓冷的交代过了,他了解你的身手,你那飞檐走壁的功夫怕是无用武之地喽。”
姜见鱼满不在乎地托起下巴,另一手挑了根树枝在地上来来回回地划着,划出一个“冷”字,狠狠打了个叉,又划出“赫连”二字,扥着树枝指指点点像是想要把它给戳死。
“亏他想得出如此阴招,软禁我们胁迫姐姐,逼她代我回到关中谎报军情,以我的身份说服无疆出兵,而北凉早在水门关设了埋伏,势必要一击必中,如果不能在这月晦日见到东齐大军……”
她放低了声音,看向不远处在墙根埋头挖坑的思南,“……那孩子可就玄了。”
萧郁无奈地摇头道:“赫连战此生最忌被人蒙骗,冷烟雨对双生女和子初身份的事做了隐瞒,原本绝逃不过问罪的,可谁料他抢先一步主动道明了原委又献上阴谋,竟被赫连战看作坦诚而免了过错,呵,那个赫连战哪里会这么大度?他疑心深重,连自己的兄长侄子都不放过,怎会轻易作罢?只不过正值战时用人之际,不宜换相而已。”
姜见鱼:“早闻草原王位兄终弟及,这赫连战是他老爹最小的儿子吧?真的像传闻里说的那样为夺王位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长和侄子、连几岁的孩子也不放过吗?”
“恐怕是真的,”萧郁揪着老白眉,点了一下头,“但我了解甚少,北凉人似乎对此不大在意,或是习以为常,毕竟这是草原上的传统,王位向来由强者居之。
“眼下,生活在上京的人们,他们都受了赫连战的恩惠,自然向着他,而那些反对他的人,早已被杀尽、被驱逐,别说几代过后,就是这么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上京城里已经很少有人再去提及当年的杀戮了,至少我极少听见人们谈过。”
姜见鱼:“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杀亲兄与孩子的人,甚至有些……憨?姐姐似乎……似乎对他是有好感的。”
“孩子啊,”萧郁愁透了这些女人,直摇头道,“恶人是不会把‘恶’字写在脸上的,人心险恶之处正在于伪装,最深的恶意莫过于笑里藏刀,你自幼就是灵光的,身为一国之母,见识涨了不少,对于人们皮相下的真面目,就不必我多说了。”
“……我明白。”
姜见鱼想起建安的种种过往,当年越良弘争储落败,正是顶着谦逊儒雅的嘴脸取信于朝臣,然只要刺中了痛处,便使他的伪装土崩瓦解。
处在皮相下的,当然还有冷烟雨,他面具的下面仍有脸皮,脸皮下指不定又是什么样的假脸,一层一层,像总也剥不完的鸡蛋壳。
姜见鱼这么想着,在地上划拉出一个鸡蛋模样的圆,再画了两个眼孔一个鼻子,就当这是冷烟雨的白面具,接着重重打了个叉,又跺了两脚碾一碾,总算泄愤。
萧郁仰头望了会儿白云,记起了不太久远的事情,慢声说道:“记得刚到上京时,我曾听一位如今已故的老者提过一个孩子,是赫连战长兄的独子,那会儿才六七岁吧,机灵乖巧,名叫赫连牧仁,牧仁,牧者仁心,凉语取意江河,多好的名字啊,所以我记住了。
“他爹是老北凉王的长子,被弟弟赫连战杀了,自己呢,让一个忠心的家仆给塞进箱子里连夜逃跑,赫连战就带着千号兵马好一顿穷追猛赶,只为了杀一个孩子,他的亲侄子啊。”
姜见鱼啧了一声:“他有病吧,简直疯了,我姐看上他是不是瞎?”
“的确眼神不大好使,”萧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过那到底是个英俊威武的硬朗汉子,孤独的女子啊,亦如你姐姐,还是耐不住——呃咳!”
老爷子发现自个儿老不正经跑偏了话,连忙急转回来,继续道:“后来……后来嘛,那孩子据说是死了的,倒不是被赫连战的人杀了,而是与家仆分开逃离时掉进了草原的裂沟,隆冬夜里漆黑一片,深百尺、石嶙峋,凡人跌入,就只有死路一条,半大的孩子哪里能活?”
姜见鱼不齿道:“作孽。”
萧郁:“赫连战之所以那样穷凶极恶,是因为这个叫牧仁的孩子曾是老北凉王最疼爱的孙子,老人爱长孙更甚于幼子,老王死后,赫连战出其不意杀了王长子,王长子的一票拥趸欲支持王长孙、也就是赫连牧仁继位,六七岁的孩子怎能拼得过兵强马壮的叔父?那可不就是找死?
“赫连战杀兄不是一时冲动,他早有预谋,暗中积蓄势力长达数年之久,明拉暗拽,将除了赫连部之外十一部中的九个部族收入囊中,成为他成功夺位的坚实力量,几个兄长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夺走了全家性命,牧仁能逃,都靠那家仆冒死相救,不过最后下场也是一样的,只多活了半个夜晚罢了,唉……”
“九部?”姜见鱼挑眉看来,“还有哪两个没收?”
萧郁摇摇头:“那位老人家并未细说,我也无从得知,不过我猜测乌孙部应是其中之一,像他们那样多智善谋的部族是不会轻易被说服的,以中原的做派来看,应该说那是一种不站队的精明油滑。
“而他们能在赫连战的统治下存活到今日,全都仰着老乌孙部首两朝元老的威信,他如今卧病在榻,派来了孙子赛罕代参南攻事宜,这孩子睿智大气、年少老成,以后定然备受重用,这便也等同于臣服归顺了。至于另一部么,实在猜不出,也与我们无关呐,操什么闲心?”
姜见鱼若无其事地咧嘴笑笑:“就是因为闲得慌呀。”
萧郁忧从中来:“还是好好担心一下自己吧,你姐妹二人身份实在特殊,双生的真相若被天下皆知,势必引起动荡,齐蜀两国……联盟怕是难稳,水门关那一关还不知如何过呢,若赫连战一招得手,往后必定变本加厉,有这么多人质在手,就是想要刺杀齐帝也不无可能。”
姜见鱼耸耸肩:“那家伙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我唯一担心的是……”
她沉下目光,将万般心绪压了压,叹道:“……姐姐与我容貌无两,但我俩器宇神韵截然不同,乍看之下或可混淆,姐姐再装模一番就更能以假乱真。
“八郎心粗,不易察觉,二舅心细,或许能瞧出端倪,但毕竟君臣有别,与她不能时常相见,这也就少了许多发现破绽的可能,而秋月冬阳那边,她们在我之前就服侍了姐姐多年,或许会发现细微的区别,但以姐姐的伶俐也定能化解,而我只担心……无疆……”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后面的话只给自己听:“那家伙若是分辨不出,而与她……与她……那我就——”
她忽地一咬下唇,断了话声,狠狠掰断手中树枝,树皮清晰可见地飞出了感人的弧线,差点迸到萧郁脸上。
老爷子听那树枝噼啪断得干脆狠绝,双肩吓得一哆嗦,当即往旁边挪了挪,假装不认得此女,心里却慨叹了三个字:女人啊。
“越无疆与段子初,他二人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算什么?”
清朗儒雅的声音不知从哪儿飘飘悠悠地落将下来,人随声至,冷烟雨惯以一席白袍出场,自带一股令人生厌的冰冷气息,招了姜见鱼一个大白眼。
冷烟雨:“段子初回到中原,去做回她的宁阳公主,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齐后位,做万人之上的高贵的凤,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一切,而你……”
他轻轻点了一下姜见鱼,“鸠占鹊巢,你才是冒名顶替的那一个。”
姜见鱼被他有意硌应的话语搅得心烦意乱,看都懒得看他,赶苍蝇似的一摆手,脱口扔去俩字:“滚蛋!”
他不恼反笑,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十分有趣,看着萧郁明知故问:“我说错了么?”
萧郁冷哼:“我劝你滚,这位阎罗心情不好,你可别自找苦吃。”
老爷子瞧得出来,姜见鱼嘴上不在意,心中却难免有所顾虑,段子初吃了那么多苦,沦落到要为生计和温饱发愁的地步,如今可以重返那尊贵的荣华,谁也说不好她到底会不会舍弃在北凉的两个儿子独自留在那里。
她才是本应成为东齐后的那个人。
冷烟雨仍“不知悔改”地继续说刺儿话:“那东齐族谱上、东齐后的名字可是段子初,至于姜见鱼?哪里来的山野丫头?也敢冒充齐后?”
他肆无忌惮地拱着火,就想见识下这女阎罗被刺激得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定会看得很痛快。
冷烟雨还猜她或许会恼羞成怒而大打出手,所以暗中将手伸向绫丝剑的腰扣,以待随时还击。
姜见鱼偏不给他这个机会,而是冷冷翻去一个白眼:“越为弥,别整天阴阳怪气地说这些屁话,有本事把那破面具摘了,让我看看你长得有多丑。”
冷烟雨并没对她的叫法做出反驳,也自知斗嘴斗不过她,便转而道了正题:“萧军师,令郎又闹别扭,非得见了老父亲才愿进食,当真难伺候,有劳,随我走一趟吧。”
姜萧二人对视一眼,姜见鱼轻点了下眼皮,示意他去。
老人便撑着膝盖想站,被她稳稳地扶了起来,接着长吁一口气:“到底还是连累那孩子了,书生的命,折腾不起啊。”
姜见鱼:“萧暮是景成二年的状元,现位居枢密院少使,是东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使,理事之才有目共睹,所作词赋也被世人吟唱相传,先生该当与有荣焉,信其所能,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文弱书生了。”
萧郁感到一言难尽的欣慰与惆怅,摆摆手往门边走去:“都晚了,老夫预感,这趟浑水,他怕是淌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