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看似荒芜贫瘠的草原上,上京却有着逾十万的人口,聚居而成城,还有一座庞大巍峨堪比建安帝宫的宫殿,自壮声势地自称“大皇帝宫”。
先前,姜见鱼远远地望见它,以为只是照搬了楼宇的式样,依样画瓢造了个壳,岂料宫里实打实地金碧辉煌、考究奢华,实难叫人相信两年前北凉曾举国陷于饥荒的困顿,以至中原曾有云:有金填宫,无粮活口。这是中原人对北凉王穷奢极欲、轻民力、滥奢靡的共识。
而此时此刻,东齐的一国之母正以“吉雅阏氏”的身份被赫连战像件战利品一般带回了宫中。
天色将晚,宫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火烛,通明如昼。
所到之处,仆婢早已列于两旁等候,待他二人从中经过,纷纷欠身行礼,还“阏氏阏氏”地叫着,让姜见鱼掉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强忍着别扭默默而行,前有赫连战领路,后有卓力格图这条尾巴重重地缀着,更后面还有不少亲卫跟随,自己哪里像个所谓阏氏?分明就是被押送的犯人。
四周除却凉汉混杂的仆婢,再外围更有持弓的护卫,在林立火把的墙根下严阵以待,与其说这是欢迎的阵仗,倒不若更像是看管严密而使“犯人”毫无可逃之机。
姜见鱼心中顿时隐生不安,直觉告诉她前方是安危难测的龙潭虎穴,不能再走了,但事已至此,近乎插翅难飞的处境让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且势必要见到思南,在那之前不宜妄动。
一行人穿过重重叠叠的连廊院落,过了大半柱香却还没有要抵达的迹象。
姜见鱼变得有些不耐烦,正忖着这么难走的路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头,同时默默记下了宫中路线,握紧袖中小刀,盘算起对策来。
正当这时,赫连战在拐过一道拱门时突然悄悄转头瞧了她一眼。
有古怪。
他自以为神鬼不察的这一眼,到底没能逃出姜见鱼敏锐的观察,她停下脚步,不满地问道:“看什么?孩子在哪儿?”
赫连战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比刚才在宫外时多了一丝狡黠,不紧不慢地指向走廊尽头所通往的一座平阔宫院,说道:“就在那里。”
她觑目往前扫去,看着:“那里是哪里?”
“为你准备的宫殿,”他说,然后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道,“挨着我的。”
姜见鱼眉头一抽,毫不掩饰自己对他轻浮言语的厌恶,也根本懒得回应,顺着他的手看向前方半遮半掩的宫门,里面似乎藏着莫大的秘密正等着她去揭开。
她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朝后扬了下手,对赫连战道:“既然是我的宫殿,那他们就不许进。”
赫连战看看她所示的卓力格图等人,觉得这要求并无不妥,轻点一下头,那帮厚重的尾巴便呆在原地静候,没再随着二人上前,姜见鱼立时觉得身后轻松了起来。
那扇宫门无人把守,开了一人宽的间隙,赫连战侧身而过,信步入内,逛自家园子似的背起了手。
这院儿里以卵石铺地,栽种了常青植蔓,屋檐宽大低阔,一瞧便知是仿照中原样式建造的,屋外一圈走廊还高高低低地挂着卷帘,半遮半掩,将屋内情境藏进难以窥见的阴影中。
姜见鱼反手握紧小刀,以宽大的袖口做掩饰,静观其变。
赫连战来到门边台阶旁,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孩子就在里面,正等着他的娘亲呢。”
姜见鱼狐疑地瞪了他一眼,往屋里瞧去,但见门内端放了一座粗雕屏风,朴拙地龙飞凤舞着,竭力还原出中原极致的屏风水准,却无不显示出匠人并不娴熟的雕工。
大堂烛光明亮,寂静无声,暖黄色的光线微微摇曳着,不时传来一些轻响,咯哒、咯哒,里面一定有人。
姜见鱼紧贴着墙,缓步慢进往里走去,穿过两道帘,果然见一男孩儿愁眉苦脸地抱膝坐在椅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正在抠桌角裂纹上的一道缝,这才有了那些窸窸窣窣的“咯哒”声。
面前满满一桌大荤的饭菜,羊腿羊肠羊肉汤,在他眼里并不是稀罕物,也丝毫提不起兴趣,仿佛有万般难言之隐那般嘟着嘴,看起来憋了一肚子气。
孩子正是思南。
他余光瞄见有人进来,抬眼一愣神,与她对视片刻:“呃,阿娘?”
姜见鱼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唉,行吧。”
思南顿时欢欣雀跃了起来,一跳下了椅,飞奔过去扑进姜见鱼怀中,带着哭腔边抽抽边道:“阿娘……你总算来了……南儿不是故意不回家的,本来、本来是要回了的,路上遇到了他们,说、说你已经在这儿了,我才跟他们走的……”
姜见鱼蹲下身,搂着小外甥轻拍两下,扮起他的阿娘来:“南儿不哭,阿娘这就带你回家。”
“回哪儿的家?”赫连战笑问着走来,摸摸思南的头,“从此以后,这便是你的家。”
思南很烦他,脑袋一撇甩开了他的手。
姜见鱼更是懒得理睬,牵起思南护在身侧,大力地一把推开赫连战:“起开。”
赫连战被她夯了一掌肩膀,眼露些新奇,不怒不追,任由她带着孩子走向门口,而屋门外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两名内侍,隐约瞧见脸上有黑黑的一团字,大概是破南司的人。
而姜见鱼离门口尚有十多步,还没看清他们模样,房门就被砰地关上,接着又是利落的“咣”一声,像是从外面插上了闩。
姜见鱼作为一只早有预见的瓮中之鳖,并不意外自己被困,回头冷声道:“你以为一扇门就能关住我?”
“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是关不住的。”赫连战好像也不太在意她不同以往的神情与言辞,低笑两声,“不过既然来了,你觉得……还能走得掉么?这是你家,你的儿子们……”他意味深长地加重了最后一个字,“……都在这里。”
话音刚落,有一乳母模样的妇人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襁褓从里间走了出来,朝姜见鱼一礼:“见过阏氏。”
“这是嬷嬷,”赫连战道,“苏赫的衣食起居自幼起皆由她照料,十分得当周全,她手下的婢女日后也都为你所用。”
随后,又接二连三地从里间鱼贯出来了好些北凉婢女,在嬷嬷身边站了一排,礼数到位,却一点儿都没有中原婢女的低眉顺目,一个个膀大腰圆相当健硕,都不是省油的货。
姜见鱼盯着嬷嬷怀中的襁褓,想必那里面应该就是段子初尚未满岁的幼子,与赫连战的儿子,苏赫。
要夺过来。
她不由自己多做犹豫,出其不意就是决胜的关键。
紧接着,一手拎起思南,几步飞身朝嬷嬷冲去,另一手一兜而过,一把抢走了襁褓,看也不看就紧紧抱在怀里想要破窗而出,一撞未破后才发现那窗子早已被从外面封死。
同时,那几个健硕的婢女也快步逼近,她们虽然迟钝半刻,却很快反应过来,凭借宽大的身躯对姜见鱼和两个孩子形成了包围之势,将他们困在封死的窗边。
此时再看,她们哪里像是可以被随意驱使的婢女?分明就是打架也不输男人的女猛汉。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姜见鱼携着两个孩子绝不与她们硬拼。
既然地面不成,那就上梁。
她正准备仰起头来寻找一条能上梁的途径,却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异样,令她没法专心逃跑。
刚才抱着两个孩子的起起落落间,思南有惊又险地连连叫了好几声,可襁褓中却没有半点动静。
姜见鱼心里忽地空了,低头瞧去,心里咯噔了一下,襁褓里结结实实裹着的——是另一个襁褓。
根本就没有叫作苏赫的婴孩。
此时,大堂另一边响起了好整以暇的拍手声,一下一下均匀有致。
赫连战连拍三响,落手道:“如此矫捷的身手,真实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呵呵,东齐国的帝后娘娘。”
姜见鱼:“……”
“怎么?”赫连战见她有些愣在当场的神情,便知八九不离十,“被我说中了?意外么?”
姜见鱼只顿了小片刻,就神情坦然地丢掉了襁褓,一脸无畏无忌地瞪了过去。
心说他既已知晓到这种程度,那自己如何辩解伪饰也全然无用,漠然无声地看着他作妖。
而小思南听得茫然,不明所以地捏紧了她的手,惴惴地唤了声:“阿娘?”
姜见鱼回握过去,将手心温度传递过去,让小小的手有了依靠,而又找回了几分踏实。
赫连战慢步靠近,眯眼打量起她来:“啧啧,真是像,我与吉雅那般亲近,也差点辨认不出,若非你二人性格迥异,那或许真能瞒天过海,想不到世间真有这般容貌如一的双生姐妹,头回遇见,真是——”
“废话少说,”姜见鱼脆声打断,“是冷烟雨吧,他全跟你说了?你想怎样?”
赫连战笑了笑:“好,我就喜欢跟聪明的人说话,那咱们都敞亮点儿,出来吧,丞相。”
应他所言,一直藏于旁厅的冷烟雨终于露了面,朝她作揖道:“帝后娘娘,多年不见,可安好无恙?”
姜见鱼硬声回呛:“忙里偷闲,过来玩玩,怎么,你的脸还没被面具捂烂生疮吗?”
冷烟雨:“……你还是这么口舌不饶人,终究只逞一时之快罢了。”
“越为弥!”姜见鱼突然这么喊他,“十四年前的东齐二殿下,燕王越为弥。”
闻言,那白色面具下的男人沉默了不多时,而后发出森然又阴沉的低笑:“随你怎么想,你也横不了多少时日了。”
姜见鱼依然轻蔑地看着他,但强装无畏嚣张的脸色也不由地敛了几分,她不明白那话的意思,想必又要出什么损招。
这屋里层出不穷地冒出各种幺蛾子,令人好生不快。
这正当,从冷烟雨刚才出来的旁厅后,又被两个破南司的随吏带出了一个踌躇不安的女子。
段子初。
在姜见鱼与赫连战一行离开之后,破南司的人便进到那上锁如形同虚设的宅子里将她带到此处。
姐妹俩此时再见,相顾无言,自知中了计,懊悔已晚。
冷烟雨早已将双生女之事向赫连战合盘端出,只为稳妥地抓住滑不留手的姜见鱼,现在姐妹俩双双落入他手,孩子也被抓了来,离而不能,逃而无路。
“从今天开始,”赫连战指着段子初高声宣布,“那位,便是东齐国的帝后,真正的宁阳公主段子初,就要入关回家了。”
姜见鱼:“!!!”
段子初:“……”
思南:“……怎么……有两个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