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东平关,驿馆。
啾啾夏夜,明星点点,萤蝉浅鸣,轻罗小扇。
女子侧卧帐中支臂枕头,双目微阖,慢慢摇着团扇,气韵雍容,恬淡闲适地小憩着。
越无疆无声经过窗外,不经意往里瞧了一眼,女子那熟悉的模样令他无比地想要亲近温存,可她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陌生的感觉,却又时刻让他告诫自己必须保持距离:那不是她。
他刻意皱了下眉,不太明显地轻叹了口气,凝视片刻,转头走了。
去自己的屋里睡。
走廊里的内侍和婢女们来回交换了个眼神,不知两个活宝主子又生了什么别扭。
自不久前女子入关后,越无疆等人马就一直暂居驿馆,继续他名义上的“御驾亲征”,却丝毫没有从东平关出兵的迹象,谁也不知他到底为何逗留。
而这名为夫妻的二人在女子回来后便从未同过房,连见面都不多,话说得也少,似乎突然默契地形同陌路起来。
两人此前若是起了龃龉,那位娘娘的吼声必得拆去了半座殿的屋瓦不可,且他俩向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绝没有什么问题是一张床、一个晚上解决不了的。
如果一个晚上不行,那就两个,反正齐帝只有一位娘娘,且有的是精力,总有办法制住她的。
而如今,好像不是床能解决的问题了,他俩压根就不同房,谁也不敢多问多猜,心里忖着也许再过一阵子就又好了呢。
可秋月冬阳二位尚宫可不这么认为。
她俩在刚刚接到自家女主人时就感觉她变得有些消沉寡言,眉眼里那混不吝的张扬荡然无存,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起初只以为那是因她在关外奔波颠沛而致疲倦不堪,可好几日过去,这副郁郁邑邑的形容依然没有淡去,而倒显得是一种常态,像是她与生俱来的秉性。
秋月和冬阳深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与她们所知的身为山寨大王的女主人容貌相像几乎无异、音色相同娓娓曼曼、身形相近宛若一人。
她俩很快就猜到了几分,虽然不太敢相信,但这些时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们的想法没错,不然则无法解释许多事情。
随后,两人终于开口问向女子:“娘娘……您是……那一位吗?子初公主?”
在当面的询问之下,她们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否认。
女子当时并没太大的反应,只是稍稍一愣,从容地说道:“想什么呐?我当然是我啊,姐姐在上京呢,此番出关大费周章,差点死在路上,连上京的边儿都没摸到,无功而返,恼得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这话听着像是那位大王会说出来的话,语气也是大王的语气,可两个丫头坚信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毕竟从前也是服侍过那位子初公主的。
既然女子有心隐瞒否认,那这事儿就很有必要向齐帝告知,请他出面道破。
这会儿,秋月和冬阳与越无疆前后脚进了院子,入屋一礼之后,秋月上前先道:“启禀陛下,奴婢有一事相告,有关娘娘,还望陛下明鉴。”
越无疆听出了几分,不紧不慢坐到桌边自斟一碗水,慵懒地点了下眼皮:“讲。”
“娘娘自从关外回来后,鲜少与二舅八郎有所来往,而我与冬阳都有种感觉,觉得那不是我们认识的娘娘了,虽然样貌声音十分相似,但人的神韵实难在几天内模仿得真切,这位娘娘或许……”她停了停,抬头看向君主。
越无疆泰然自若地静静听着,细吹了吹杯中热水,轻啜一口,不发一语。
秋月便又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是那位……真正的宁阳公主,奴婢斗胆猜测,想必陛下也早已发觉。”
越无疆:“何以见得?”
秋月道:“……冷漠待之,不与同寝。”
她年岁不大,却已是东齐帝后近侧的亲信老人,又与两位主人历经了种种离合,对二人的脾气切得相当准确。
越无疆和姜见鱼这一对活宝,纵是不欢而散分别许久,团聚当晚必是干柴掉进了烈火堆,像是互欠了对方似的拼命讨回,火花四溅恨不得掀翻屋顶,哪会如现在这般不闻不问两相陌生?但凡熟识他俩的人都能瞧出异样来。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越无疆也没把两个婢女当外人,将杯子往旁一扥,道:“鱼儿身上有伤,左肩一寸半的箭伤,右腿足三里下有道两寸三分的,也是箭伤,手臂上还有几道细小的划伤,脐眼上一寸处有颗小痣,她身上都有吗?”
两人立时回想起来,秋月肯定地点了一下脑袋:“是有的,不然奴婢们当场便能看出,也不至拖了这么些天才下判断。”
越无疆暗感意外,微微皱起眉头,按理说那么多伤痕几乎不可能伪造得分毫不差。
莫非她真是姜见鱼?只是在关外受了莫名的刺激而性情大变?
越无疆觉得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接下来只有一种情况,便是那女子是有备而来,如果能伪造出那些伤痕,那至少说明……
是姜见鱼在背后掺了一手。
“位置准吗?”他又问。
冬阳:“这个……我们从没量过啊,大致应该是没错的,陛下,您观察得可真仔细。”
“……”越无疆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挠了下眉梢。
他可是认认真真地拿尺子量过,还被姜见鱼好一通嫌弃。
秋月也随即回忆起来,缓缓点着头,屋内主仆三人就这么各自想着姜见鱼的身子陷入了一片严肃的沉默。
而后秋月终于开了口:“若要确认,还得明晚沐浴时再察。”
“不必了。”
突然,他们谈及的女子从院中款款走来,手中拿着几绺细长的条儿,乍看像断了的粗糙的细面片,往越无疆面前一丢,道:“这是羊皮伪做的假疤,鱼儿按她自己身上的疤痕亲手裁剪的,只能混淆一时。”
此言一出,三人便知她这是彻底承认了,她就是段子初。
冬阳说不上是急切还是激动,又或者带着些委屈,欲哭欲笑地红了眼眶:“公主……真、真的是你,那我们娘娘到底在哪儿啊?”
越无疆立刻转头看了过去,同问。
段子初心平气和地回道:“她在上京,暂且无恙。”
秋月这些日里对她颇有意见,怪她有心瞒骗,问后,心里带着些许怨怼,语气也变得有点冲:“那之前为什么不说也不认?还非要装作我们娘娘。”
段子初小小地丧气了一下,暗叹道:是啊,她是你们的娘娘,我这个流落的公主如今便这么不受待见了么?
而她依然平心静气地解释说:“鱼儿、萧氏父子、我的孩子,都被赫连战拿作了人质,我不能说。”
秋月一听便懂,明白她是受了胁迫才不得已而伪装,心头的火气消下去一点儿,又问:“那现在怎么就——”
“因为朕已经往水门关派兵了,”越无疆打断她,面色严峻地看向段子初,“十万大军不日便将抵达,一旦扎营落脚,再要重新调遣则相当耗费时日,她料定朕已无法改变局面,故才和盘托出,而所说的北凉军突袭水门关是假,其实目的是设计伏袭击我军,对么?”
他的分析一语中的,段子初温温慢慢地轻点一下头:“当是如此。”
“水门关……”越无疆摸着下巴仰头思索,似乎并不为大军即将遭受到的埋伏而担忧,眼里反倒露出一丝期待,“……眼下正值汛期,九门河水流湍急,先人凭河道之险而筑关隘,是利民御边的工事要塞,两边皆为青山陡崖,北凉要怎样逆势埋伏?”
段子初:“我于军事不甚了解,只知道如果北凉人在晦日没有见到东齐的大军,那么我四岁儿子的头就要被挂在北凉大营的辕门上了。”
……
……
北凉,上京。
“啊!”萧郁老眼一睁,爆发出一道苍老的吼声,“啊……想起来了!”
他白发稀疏的后脑壳刚沾到枕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灵光,登时变得像醍醐灌了顶一般,整个人都透彻清醒了起来,而那灵光,则来自五年前早已变得模糊的记忆。
老爷子猛地蹬腿踢开被子,光着脚破门而出,几个踉跄冲到隔壁姜见鱼的房间,也不管里面是不是住着孤儿寡母或是熄了灯的,二话不说就开始砰砰砰地砸门,活像个疯疯癫癫的痴汉。
“丫头!我想起来了!你起来!我跟你说!”
连院中的看守都叫这动静看得一愣,回过神来,大喝着要老头滚回去睡觉。
姜见鱼在屋里黑灯瞎火偷偷磨着小刀,被萧郁鬼哭狼嚎一嚷嚷,手里小刀陡一哆嗦,差点剐了她半个拇指。
将将入睡的思南也被吵醒,揉着眼睛扒窗去瞧:“师父?”
姜见鱼皱眉打开门,劈头盖脸丢去一句:“大晚上的,叫魂呐?”
萧郁伸着一双枯如朽木的老手指指点点,兴奋又惊惧地喊:“我想起来了!是晦日洪水!”
“什么洪水?”
他仿佛参出了惊天动地的玄机似的,神神叨叨把姜见鱼扯进了屋,关好门,随即顺了两下气,脱口说道:
“水、水门关!五年前我初到北凉时,姓冷的曾叫我卜了一卦,正是有关九门河的汛旱走势,当时我算得五年后、也就是今年,将有百年罕见的疾洪冲至九门河,连续数日,且将在这月晦日达到盛极之时,那会儿我还怪道他为何关心此事?如今、如今看来,他们早有预谋,原来、原来是想那样……”
姜见鱼立时肃起脸:“哪样?”
萧郁一脸大难临头的惊恐:“北凉军要在晦日引流冲了水门关!不光东齐大军,还有下游的近百万黎民百姓,要、要、全都要完啊!”
姜见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