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北境,水门关。
晦日。
夜无月,星璀璨,九门河涛声震天,脱了缰的河水比往年更加肆无忌惮。
尽管水门关早已落闸阻流,可这水势猛烈得太不像样,急得像是争先恐后地去投胎的恶鬼,晚了会挤不上奈何桥,水位飞快地上涨,傍晚还只是湍急,入夜已成肆虐,甚至出现了漩涡巨浪。
奔涌的浪花怨恨地咆哮着,点点滴滴汇成汹涌洪流,在千仞崖壁中剧烈地撞击,沙石泥根如齑粉般瞬间被冲毁。
此时的九门河愈发像饿红了眼的猛兽,气势雄浑,近有毁天灭地之势,似乎想要一口气吞了横跨在前方的那座巍峨壮阔的关楼。
“真气派,瞧这景象,草原上可见不着。”
关外崖壁上,少年勒马落地,蹭蹭踩着水声,在悬崖顶上探出身子往下看,即便星光微芒,崖下只能看到一片黢黑,他却也一丝不落地感受到了那份惊心动魄。
“赛罕!”
一只大手突然伸去,提着少年的后领把他拎了回来,“小心点儿,你要是掉下去淹死了,老巴彦得活扒了我的皮,他可没看起来的那么慈祥。”
这大手的主人是北凉铁弗部的首领哈达,山一样的个头,却只有核桃大小的脑仁,一把蓬乱的胡子从面颊两边连上了眉毛,乍看很像一个炸了毛的张飞。
赛罕不觉得爷爷巴彦是个会随便扒人皮的人,对他的话难以苟同,但此地的确要万分小心,悬崖被河流冲破山体而震颤的感觉顺着小腿窸窸窣窣地爬了上来,仅仅是站定就要使上一些力气,而赛罕刚才若是再往前踏错一步,哈达可能就真要把自己洗洗干净然后等着被扒皮了。
此二人并非独自前来,还带来了八万北凉南线大军。
以乌孙部的赛罕和铁弗部的哈达为首,共有五个北凉部族压境在东齐北境的水门关外。
大军不日前抵达了水门关北部的荒原,相去十里扎营,日盼夜盼,终于等到五年前萧军师曾卜卦预言的那场晦日洪水。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
赛罕赏心悦目地仰望星空,听着耳畔洪流阵阵,感慨道:“冷丞相所言不错,每逢晦日无月之夜,九门河洪流暴涨,今年尤甚,据说都是来自萧军师的卜算,中原秘术,当真神奇。”
哈达是个皮糙肉厚脑子积垢的,不懂这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不说人话,直接忽略掉了他听不懂的内容,只记得开头提到了“冷丞相”,顿感不屑地冷“嘁”了一声。,后面的话就彻底没听进去。
“哈达,”赛罕的脸往他那儿偏了偏,“此去沿河北上五里处,准备好了么?”
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地位极高,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乌孙部汗,乌孙部人多谋擅智,在草原极负盛名,便自视高人一等,赛罕对哈达的措辞语气也大有命令之感。
而铁弗部的汉子空有一身气力,纵是位居十二部之一,却总是被当成锤子被人使唤的命,指哪打哪,也不失为一样趁手的兵器。
哈达哼哧“嗯”了声:“早准备好了,按照王的命令,在那大石头的悬崖上面都支了人,碎石锤都挂上了,用悬锁下抡,别说石头,管它多大的山都能给凿出一个洞来,只要把那石头砸碎,咱们脚下这条河就能淹了水门关吗?”
赛罕点点头:“不错,巨石坠落,堵塞东路,河流便只能向南改道,河水本在岔口分两路,如此便能将水量积压于一条南道,形成更加巨大的洪流、更高的水面,高到可以没过水门关,冲向中原。”
哈达这回听懂了,指着南边应和道:“冲向中原!”
“现在……”
赛罕往回走了几步,找了一片安稳的地方席地而坐,静静看着东边那星河一点一点下沉的地方,沉着以待,“……就等天亮了啊。”
……
……
北凉,上京。
“待到晦日天明,河道岔口的巨石被铁弗部击碎,落入河中挡住了东向水路,九门河继而转道向南,以致洪水水位大涨,没过水门关关楼而直灌入下游平原,不费一兵一卒,一举吞灭东齐中路大军,而水门关以南的千里沃野将尽成汪洋泽国,北凉也正以此打开了南下的缺口,待洪水退去,三路大军集结水门,骑兵即可长驱直入,五日冲抵建安,拿下帝都后,整个东齐便尽在囊中,那西蜀,自然不在话下了。”
冷烟雨指着沙盘说罢,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完成了毕生最重要的事情。
赫连战占领中原的一世大业近在眼前,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那般壮怀激烈
他盯着沙盘上被标为“水门关”的、被推倒的木方块,视线顺着九门河一路向下,在下游平原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到沙盘底边、一块被标为“建安城”的木块上,又看向冷烟雨,缓缓开口:“洪水南淹,东齐军倒罢了,可那数十万百姓死得太亏,他们日后也将成为我北凉子民,千亩良田也将是北凉的土地,我尚且觉得可惜,你曾是东齐帝子,这般对待故国,于心何忍?”
冷烟雨低低笑了两声,反问道:“那王当年对亲侄赶尽杀绝时,可曾动过这番仁念?”
“两回事,”赫连战冷声否认,“兄长们皆不如我,草原属于强者,争王位是为了以我之法治国,对北凉子民,我问心无愧。”
冷烟雨很想问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兄长们都不如他?
可许多年过去,北凉大势已定,败者已成焦土,那些全都无关紧要了。
他说:“呵,也对,几个人,几万人,几十万人,又有什么不同?放之天下来说不过一捧沙没入了沙海,大风过,草芥倒,砂砾消散,不值一提,损少数而成王之霸业,何尝不是一件值当的事情?”
赫连战见他眼里隐隐闪着按捺不发疯狂,喜怒不形的面具下好像含了几分愤恚,情绪有点奇怪,想起了萧郁曾经闲谈时提到过的“走火入魔”的说法。
赫连战此时便没再多说,只道:“但愿如你所言,洪水退敌之后,北凉铁骑踏平中原,指日可待。”
然而数日后的一天夜里,一则全线溃败的军报从水门关前线传到了赫连战的面前。
传令兵日夜兼程疯马回赶,近乎屁滚尿流地爬到座前:“启、启禀我王,我五部大军在退洪入关之后遭东齐军三面猛攻,铁弗部悉数被灭,铁弗部汗哈达战死,乌孙部赛罕下令大军撤回关外,又遭东齐军伏击,被驱至关外五十里而不能复前!”
赫连战脑中嗡的一怔,脸上登时蹿上一股暴怒的红色,大怒拍案:“怎么回事?关外怎么还有东齐军?”
传令兵头上冷汗直冒:“应该是……应该是他们早从别处出关,绕行至我军后方了。”
“混账!”赫连战大手一扫,掀翻了整桌物件。
冷烟雨立刻猜到三分,定是段子初那边出了状况,不光没能引来东齐大军,还提前透露军情,使得东齐军提前出关绕行与关内军里外夹击重创北凉。
赫连战同样也做此想,脸上顿生鸷厉之色,杀气四溢。
冷烟雨瞥见,立刻往他面前跪下叩首:“王上,臣有罪。”
赫连战脑中全是自己被当傻子玩弄的羞辱,暂时无视了他的请罪,沉声厉道:“吉雅,别怪我,是你背叛在先,你的长子必须付出代价,还有你的双生妹妹。”
冷烟雨无言以劝,此时也只有无能为力地为她喟叹。
随即,他令卫兵去阏氏宫中要押来那个叫思南的孩子,还要连同那东齐后一并公开处决,把她的头送给东齐帝,再将消息散布到中原,彻底搅乱齐蜀人心。
然而卫队前脚刚走,后脚就另有一队宫侍神色慌张地跑来,顾不上赫连战满脸的阴沉不豫,匆忙行了个礼,飞快地说:“王上,后宫走水了,火势不小,已经蔓延至多座宫宇。”
此时,焦糊的浓烟味也慢慢飘到了前殿,赫连战闻到了,立时变得无比烦躁,抬手一挥:“走水了就派人去灭!”他又一转念道, “阏氏们和孩子们怎样了?”
宫侍:“已经避至屋外,暂无大碍。”
赫连战:“带去安稳之处,若有半分闪失,提头来见。”
宫侍们唯唯诺诺地退下,随后有人担忧火势殃及大殿,询问赫连战是否要外出避险。
他皱眉不屑道:“不必,区区走水而已,犯不着本王为它兴师动众。”
不多时,大殿又跑进几人,是刚派出去要抓思南的几个卫兵,这会儿空着手回来,神色凝重且焦急地禀道:“王上!有贼人趁夜闯宫,来势众多,卓力格图已调派全数宫卫灭敌,还请王上移驾暂避。”
赫连战被诸事扰得神烦意乱,乱极之时反倒不那么焦躁了,还察觉到事情实在巧得蹊跷,起火加闯宫,像是有人蓄意预谋而成,那就更加不能自乱阵脚。
他凝眉缓缓地沉下一口气,咔哒拧了圈脖子,在王座上端端落座,一点没有要移驾暂避的意思,冷静问道:“可有看清是何人闯宫?”
卫兵们相顾一圈,为首的一人说道:“殿外起了烟,卑职并未与那些人正面交锋,只听不远处杀声四起,他们口中喊着……‘牧仁回来了’。”
闻言,赫连战默然皱眉:牧仁……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