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欲要一鼓作气南攻,赫连战过分注重攻下中原,也过于自信地觉得北凉在草原上没有敌人,将十二部绝大兵力全都派去了南边战场,上京仅留五千赫连部士兵守卫,较之以往算是空虚,正让人得了空子乘虚而入。
瘸腿少年努桑哈带领一千名守荒人从寒冷遥远的北海雪原集结成军、迢迢南下,这夜,已直逼上京。
他们在距离上京不远的草场劫杀了放羊归家的一群牧人,乔装成他们的模样,赶着牧人的羊群轻松来到了没有城墙且防备稀疏的上京城。
接着,几个身手灵巧的,翻进赫连战引以为豪的大皇帝宫,分头点了几把火……
大皇帝宫位于山阿高地,全城都能看见,此时冒出几丛火焰,蹿升几柱灰烟,自然把全城的卫兵都引过去灭火。
士兵们这会儿暂时离开岗哨,背着木桶赶着水车,急急奔忙于大皇帝宫与城外横流而过的浅河,一趟一趟地想要扑灭愈烧愈烈的大火。
上京百姓本已准备入睡,见状,也纷纷出户,往宫殿的山脚下送去自家本就不多的储水。
慌乱之中,没人留意有一千个衣着落拓的守荒人从不同方向的暗处分批入城,暗杀落单了的守兵,穿上他们的皮甲,收缴兵器为己用,背起水桶,自然而然地混入了进宫救火的队伍,与其余同伙里应外合。
然后,大开杀戒。
这些守荒人都是被北凉流放去蛮荒之地的犯人,他们或真的有罪、或莫名含冤,在北海风餐露宿过着堪比野兽的生活勉强苟活,几乎要被世人遗忘,却受到少年努桑哈的游说鼓动,心里受到触动,不甘屈辱终生,誓要回上京复仇。
而今,他们各自被流放的莫大恨意与多年来积累的痛苦齐齐爆发出来,化作满腔熊熊怒火,汇于刀锋,砍向毫无防备的宫廷守卫。
转眼间便斩杀了大半在近处提着水桶忙于救火而手无寸铁的卫兵,随后又有更多守荒人面色坦然、堂而皇之进了宫门,朝起了火的后宫方向冲去。
那里住着赫连战的妻儿们。
周遭仍有许多卫兵,发现异样后立即丢下水桶抽刀御敌,可无奈人数实在不敌,只得连连后撤,合力关闭一道道宫门,并召集更里面的守兵前来共同抵抗。
也还有几个翻墙出去的,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跑去找宫外城防守兵速来支援。
这几人在路上看见一辆由两匹巨鹿拉的车,车上坐了四个人,貌似有一女子。
卫兵们正要拦下盘查,可还没看清那女子啥样,就被一股无形的凉意抹了脖子,接连坠马。
女子的刀,极快。
马鹿车未停半步,从几具尸首边悠哉经过,鹿嘴翻飞嚼着干草。
方才乌兰收刀时,鲜血不慎溅到了努桑哈脸上,少年感觉到了,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抹掉,又轻轻看了乌兰一眼,没有责备,乌兰领略那意思,随即欠身以表歉意。
努桑哈笑了笑,车身上了坡,缓缓倾斜,他扶稳车沿,看着逐渐接近的壮观宫门,不禁感叹:“爷爷在时,这宫殿还没建完,如今被赫连战造得这般雄伟,当真劳民伤财,烧了怪可惜的,不过么,火都已经起来了,旺些才好。”
马鹿车在漫天的烟熏火燎中缓缓行至宫门外,不疾不徐,仿佛一路都是这么观景般悠然,却又暗藏杀机。
而大皇帝宫的正门两侧早已被守荒人挤满,灰头土脸且目光坚定的人们站在金光璀璨的“大皇帝宫”四个大字下面,簇拥着打磨光滑的石板路,目送少年的车驾驶进宫门。
值此仲夏时节来到还算温暖的上京,努桑哈脱了熊裘,露出单薄瘦削的身形,微微豁着背,面容略带憔悴,身旁靠着一只拐杖,怎么看都是一个手不能提的羸弱少年。
可这时在守荒人眼里却好似一个赳赳昂昂占领敌城的将军,威仪非凡。
今夜,守荒人占领上京宫殿的一切行动都有如迅雷且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出自努桑哈细致的谋划。
少年持杖而起,高立车上,在众人的目光下高声说道:“各位成功助我进入上京宫殿,现在,我便兑现承诺,这宫里的一切,你们皆可任意拿去,金银珠宝,女人孩子,一个都别放过,将这里当做你们的欢场,大可肆意随性,把这么多年来你们的怨、你们的恨、不满与不甘,全都发泄出去吧,那么,请尽兴。”
一语甫毕,他伸手做请,千名守荒人应声而高呼,一拥而散,人流汹涌地砸向通往宫殿后方的大门……
……
……
宫殿深处的一座院墙中,姜见鱼早早发觉了外面的事端,把思南交给萧郁照看后,来到站了多名守卫的院中,只眨眼的功夫就夺下一名看守的刀,几步绕开想要抓她的卫兵,轻巧地蹿上屋顶观望四周。
但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而除却走水以外似乎还有别的灾祸。
细听之后,她发现这向来平安无事的宫殿中竟杀声四起,刀兵相接,女子惊呼,孩童哭啼,近半座大皇帝宫都陷入了骤起的混乱之中。
屋顶上也早没了破南司的人影,只留下他们吃剩的几根骨头,这帮趋利避害的家伙一定是嗅着危险自己个儿先跑了。
眼下,区区院中几个守兵其实根本奈何不了姜见鱼,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看不住,她一早就能独自摆脱困境。
可屋里一老一少并不好带走,另还有一个被关在破南司理监大牢的萧暮尚且未知安危,这便不能轻举妄动。
这世上,还没有哪座高墙能奈何得了她,而对人的情谊与责任,才是她唯一的桎梏,无形又巨大,无法摆脱,也绝不割舍。
一个卫兵仰头见她靠近了屋顶边缘,似有逃脱向另一处跑去的迹象,立刻冲进屋里揪出小思南,往孩子的脖子上架刀威胁着喊道:“立刻回来!不然我杀了他!”
然而没有王命,谁也动不了这孩子。
姜见鱼确定这卫兵也很清楚这点,他只是想装模作样地吓唬,就并不太担心。
可思南着实被吓得不清,苦着一张小脸缩起脖子,当场扯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班子卫兵都消受不了这“大杀四方”的孩子哭声,杀又不是,哄又不会,还被萧郁拉拉扯扯地要求放了孩子。
萧军师一出面,这帮人就更加不能对老头儿动手了,那可是受许多人尊敬军师,其中一个卫兵还被他治好了手上的疮。
卫兵侧身躲开萧郁老而不失凌厉的拍打,思南几乎被扯散了架,哭声更加猛烈了,院中登时纠纠结结地闹作一团。
这在姜见鱼看来都不是个正经事儿,她的视线正被几道宫墙外的一处景象吸住了,匆匆往下丢了一句:“好生看着,别开门,我去去就回。”
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屋顶去了。
……
……
城中。
破南司理监就是破南司官署中一处用来关押人犯的牢房,好比大理寺的天牢。
萧暮在任枢密院少使时,曾“有幸”因公观览过那座令罪臣宁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也不愿踏进半步的天牢。
那是一个见之便能猜得地狱几分的地方。
而破南司里的刑具,比较之下堪称简陋,与大理寺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且人犯不多,破南司的牢房只能关在北凉犯了错的中原人,管不着北凉人。
看守的狱卒脸上都刺了字,是曾被中原发配出来的流犯,刺字或方或圆,东齐西蜀皆有。
西蜀黥字为方形,萧暮见着了,便用蜀腔跟他们搭话,大部分人只在些微的惊讶之后就没再理会,只有一个小兄弟对他的乡音感到亲切,能稍稍多聊些家乡的事,轮到他放饭时,就给萧暮挑个大点的馍。
而萧暮本是要被利诱策反的,初来大牢时被上了几次不轻不重的刑,吃了些皮肉之苦,接着就被晾在一边等候发落。
冷烟雨来看他,他就闹绝食,吵着要见父亲。
父子见面也在冷烟雨和一众狱卒的看管之下,萧郁说不了太多,每每想向他透露姜见鱼的情况时,都被旁人冷声打断继而带离。
萧暮只能从父亲暗示的眼神中得知姜见鱼暂时安全,可至今也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夜,他站在小小的牢窗下,仰望一隅破碎的星空,接着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焦烟味儿,还隐约传来嘈杂的叫喊,像是许多人都跑到了大街上。
他正自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哪里在烧薪或是遇上了北凉的什么节日。
而后,理监大牢里响起纷忙的脚步声,狱卒们神情严肃地如风一般刮了进来,从一排牢房前快步经过,没往任何一间牢房里看上一眼。
这会儿正是一日一餐的放饭时辰,其他犯人们都饥肠辘辘地挂在栏杆上拍拍打打地叫饭,可无一狱卒理睬,由他们饿着自生自灭,接着前往牢房尽头的小库房,各自埋着头翻东西。
很快,每个人都抱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往外走,粗看大约是武器、食物或日用具,值钱的不值钱的,全都一股脑儿塞进了包袱。
萧暮有预感:他们想跑。
等这帮人走得差不多,那个西蜀小兄弟才最后一个离开库房,那扇终日紧锁的房门也无人问津地大敞着。
小兄弟路过萧暮牢前时悄悄凑了过来,递入一把开牢房门的钥匙,低声说道:“萧公子,念在同乡的份上,我只能帮你到这儿,自求多福吧,尽快离开。”
他话没说清楚就要走,被萧暮一把抓住袖子:“什么意思?外面怎么了?”
那小兄弟用力挣开他的手,托了下身后包袱,匆忙地说:“东线大军叛变了,青狼部、落日部,已经打到城外,上京的中原人一个都活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