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守荒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凶猛杀势惊得原地一怔,止步不前,可转眼发现这不过是一女人之后,随即又显露出无比好奇的兴味。
守荒人本就在荒野中与狼争地、虎口夺食,撒起命来比杀伐无眼的战士都要凶悍不少,哪里是女子的怒吼能够震慑的?
可他们实在惊于女子过分迅捷狠辣的出手,身法无形,刀光游刃,未及反应,就干倒了一圈空有蛮力的守荒人。
然他们的惊愕不过一瞬,女子虽高强,自己也不是吃素的,又仗手中兵刃,几个守荒人便不再拿她当回事。
经方才一遭,守荒人在蛮荒之地淬出的原始野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不光她怀中细皮嫩肉的孩子,就是她,也打算给生吞活剥了。
有人掏出石头,像看一块待宰的羔羊那样盯着她,磨了两下刀。
而其中一个守荒人听那小兵方才的呼声,有所发觉,拍了下同伴,指指小兵又指指姜见鱼:“你们听见没?他叫她阏氏,这女人也是赫连战的阏氏!杀了她!”
就在其余守荒人被他怂恿着欲要群起而上之前,姜见鱼当机立断,抡起长刀甩手掷去,眨眼,飞洒着血光的刀刃呼啸而至,一击扎穿了那守荒人的胸膛,从后背戳出了三寸红刃,立毙当场。
带头煽动之人,必杀一儆百。
她又余光掠地,一脚挑起死去守荒人的刀,使冷兵在空中打了半个旋,紧接着迅疾出手,凭空接住,横架身前,重又摆好了攻态:“下一个死谁?”
她刀尖所指,似有万钧煞气郁勃而喷,单是看着那冽然寒锋,人心就凉了半截下去。
万种交锋,总是攻心为上。
这让方还不以为怵的守荒人不得不停下脚步,纷纷考虑起自己的斤两是否能与之匹敌。
这女的能隔空杀人。
这女的出手比男人还凶。
这女的……是个不怕死的。
且还不知有多少没显露的身手。
虽说一拥而上绝能将她制住,但守荒人也很清楚,在那之前一定会死一个人。
下一个冒头的,必第一个被她杀。
大家都是来撒野的,谁也没想舍身做那块引玉的砖。
此时此刻,火焰仍在贪婪吞噬着宫宇檐角,浓烟从远处澎湃如浪地涌来,将后宫仅存的空地包围,使这偌大的庭院近乎成了一片死地。
不远处仍有守荒人拖走哭喊着的阏氏和宫女们就地作恶,被以死相拼的卫兵及时砍杀,可又有新的守荒人赶来杀了卫兵,别的卫兵复又杀了守荒人,你死我亡,人影交替,源源不断地混乱着。
而这里,却忽然陷入了一股短暂的无声的僵持之中。
小兵趁这时机找回了飞离得差不多的三魂七魄,见到“吉雅阏氏”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终于迈得动腿了。
他挣扎着爬起,绕开被砸死的嬷嬷,往姜见鱼身后靠了两步。
而她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往身后抛去问话:“你的刀呢?”
小兵急忙摸了下空空荡荡的腰间,支吾道:“呃……掉、掉了。”
姜见鱼轻啧一声:“去捡一把,战士不可无刀。”
小兵擦着冷汗,啄米般点头,目光在地上来回打转,可算在一具尸体的身下发现了个刀柄,一拽抽出。
而这高高大大的一小伙子,娘们似的,双手并用地举着刀躲到姜见鱼身后:“阏氏……我拿、拿着刀了。”
姜见鱼一面警戒敌人,一面分心问道:“你是口吃吗?”
“不,”小兵猛摇一下头,“不是。”
姜见鱼心累于多了个累赘,没办法,只能低声问:“这孩子是谁?”
小兵挠挠头:“是……是您的孩子,苏赫王子。”
“……”唉,行吧。
姜见鱼瞄了眼哼哼唧唧的小东西,刚才大哭了一场满眼泪花,此时又没了声儿,小手握紧拳头,像是在忍哭。
小苏赫睁着一双与他母亲一般雪亮的大眼睛盯着姜见鱼那另一双与他母亲一般的美妙眸子,两相一眨,竟笑了起来。
小兔崽子,心倒大得很。姜见鱼暗自笑骂。
她先前在屋顶上远远见着后宫乱了,想趁机来就走小外甥苏赫,本没报太大希望,却误打误撞地捡着了,这会儿说什么都不能放手。
“你叫什么?”她又问向后面。
小兵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阏氏?我是恩和啊。”
姜见鱼闻言,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往后瞥去一些,可也没打算看清他的脸,脱口问道:“你叫恩和?你娘是巷口的高娃大婶吗?卖羊奶的?”
“是、是啊。”恩和听得一头雾水。
姜见鱼想起在段子初家时曾听说过,思南常去他家买羊奶,还在高娃大婶那里做小苦力换乳糖吃,两家还算有些来往。
她记得思南跟母亲吵架嚷嚷时说过一些话,这会儿随口问道:“听说你入伍去黑山大营了,要去南攻的,怎么在宫里当卫兵?”
恩和忽有些内疚:“我……黑山大营说我太小了,不要我,就先将我调来宫中当两年宫卫,历练之后再说。”
“你多大?”
“十五。”
姜见鱼愕然回首,得将头仰得老高才能看全他,足足比自己高了两个多脑袋,嘴边冒了一圈茸毛小胡须,喷笑道:“你他娘的才十五?”
恩和听不懂这种纯粹是为了表达惊讶情绪的中原话,老实巴交地解释道:“呃……不是我娘,是我……”
“……行吧。”
如此危急之情态下,这二人竟自顾自地唠起了嗑,就像两个在街上偶遇的熟人,可见都是脑子里搭错了筋的、独树一帜的奇葩。
周围凶神恶煞的守荒人感到有些被冒犯到……
同时又有更多的守荒人围了过来,来瞧瞧同伴为什么踌躇不前,而是在围观两个人聊天。
敌人越来越多。
姜见鱼见状,不再跟恩和打岔,顿感一阵备受压迫的危机,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只能殊死一拼。
可抱着孩子施展不开,交给这个不知能活多久的恩和也十分不靠谱,便叫他摆出些个架势御敌,自己从身上扯下一块布,兜着襁褓往背后一拴,固定住了孩子。
恩和那边也佯装不了太久,守荒人很快瞧出这徒有一具高大空壳的卫兵是个愣头小杆子,不值畏惧,早已按捺不住蓬勃的杀心,朝二人猛冲过来。
姜见鱼随即旋刀而上,迎头对着敌人就是一通劈砍,以刀刃巨大沉猛的惯势顷间斩倒两人,一席飒爽红装在黑压压的破烂衣衫中杀了个几进几出。
刀光翻飞之下,罕有生者。
姜见鱼踩着敌人的尸首步步进招,迫得其余守荒人犹豫不前,他们发现对付这女的绝不比对付山中虎豹要容易。
后者只需凶狠力大便能制服,而前者路数诡诈,从不与敌正面角力,而用灵巧的手腕操持刀身、再用四两拨千斤之巧招将攻势尽数反打回敌人身上,叫他们自食其果。
这种中原高手的打法放在草原上,着实首见。
而在姜见鱼眼里,眼前敌人只是帮反应忒慢的野人,或许因为多年不洗头,油腻的头发面条一般挂在脸上,挡了视线,故才减慢了速度。
不管是不是因为头发,不惧虎豹的守荒人当真开始忌惮此女,开始有人掉头,打算去别处挑软柿子捏。
姜见鱼穷追而上,下手毫不留情,从守荒人的爪下夺回了数名女眷的性命。
恩和见了备受鼓舞,也不去想吉雅阏氏是怎么变成了这样的杀神,而心道既然阏氏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都能如此威武,那自己也不能落后,不然就白长这么大的架子了,家里的羊奶也白喝了。
十五岁的少年拿出光脚不怕穿鞋的气势,沉吸两口气,闭上眼睛好一通嘶喊,抡铁锤一般乱挥长刀杀进了敌群,刀剑无眼,疯势之下也能命中一二,与其他卫兵同袍协力拼杀起来。
正在双方激烈鏖战之时,忽闻一阵冲天长啸蓦然杀进,以排山倒海之气势挥舞长柄大锤,割草一般掠倒了近遭三丈的守荒人。
卓力格图。
他力拔山兮,以一当十,活像一只走火入魔的巨大鬼山魈,再凶猛的守荒人都要逊色三分,人见无不胆寒。
作为北凉王的近卫,他既到场,那赫连战也必在附近。
不出所料,他与冷烟雨和一众近臣从一处尚未,更多的宫卫紧随其后,长弓搭箭射敌人,很快压制住了局面。
还有仍不死心的守荒人,见到他们,躲开卓力格图,大叫:“那就是赫连战!上啊,一起杀了他!”
赫连战看着满目疮痍尸骨纵横的后宫,女人孩子惨死遍地,岂能容得贼人叫嚣?一腔巨大的悲恸喷发出来,转而化作冲天杀意,盛怒之下抽刀相向,亲手连斩十余敌人,剁肉一样将人砍了个四分五裂,满身鲜血地仰天长啸,
尽管姜见鱼万分嫌弃他,但没人会对一个家破人亡、死光了妻儿的人的无助哀嚎无动于衷,她可怜他的遭遇,于心不忍,托了下身后襁褓走到他身边:“苏赫在这,无恙。”
听闻女声响起,赫连战一愣,发现是吉雅的双生妹妹,匆忙背身揩了下眼角才重新看来,瞧见她身后嘤嘤唧唧的小脸蛋,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轻抚了一下,便像是在深不见底的黑渊中出现了一丛微弱又温暖的光,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赫连战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弥补之前想要砍了她脑袋挂在宫门上的的错念,面露一丝窘迫,复杂万状。
这正当,又一道淡雅冷清的声音如长了倒刺、刷了辣子的荆棘一般刺入了人们耳中。
“尝到了么?家破人亡的滋味。”
所有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又有大批守荒人蜂拥而至,而那被簇拥的为首之人正是被人们称作努桑哈的瘦削少年,撑这拐杖,面露病态的苍白。
“多年不见,”他不失礼貌地颔首道,“叔父。”
赫连战辨认了片刻,认出那双眼睛,黯下目光:“果然是你,牧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