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阿上的大皇帝宫后院起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半壁夜空,半数城卫被派至宫前救火,却在街上迎面遭遇上大批来路不明的守荒人,双方势均力敌地,当场就在巷道中、民宅旁拼杀起来。
宫中火势未减,城里又是一派兵荒马乱,更多的骑兵从上京边缘被调至中心支援,可无奈主道修路,到处都是泥泞坑洼、瓦砾碎片,致使城卫调度不及,渐渐叫守荒人占了上风。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碎瓦,狗吠,马嘶,人骂,孩哭,全部陷入一片哀惨的混乱。
与此同时,城外夜空上还不时飞升起一缕缕红光,那是燃着火的弓箭,如逆升的陨星一般好看,却带来了不祥的信号。
“落日部的火羽箭!”有一城卫骑兵勒马停下,仰头指天,“他们怎么回来了?不应是在东线南攻吗?”
“我听说,落日部一旦放出火羽箭,便是要大举围攻,难不成他们是来围攻上京的?叛变了?”
“那怎么办?上京现在……兵不够啊,只能都去……我们……”
一队人不知说了什么,突然原地掉头,几个鞭子策马往城外的方向疾奔而去,话声也随着马蹄飞快地掠走了。
而旁边暗巷中躲了两个人,是萧暮和破南司理监的那个小兄弟。
他们只听得了破碎的只言片语,看来北凉真出了了内乱,此地已不宜久留,而若真像骑兵们说的那样,城外有叛军逼近,那么想要平安出城也很困难。
萧暮刚才拿了那小兄弟给的钥匙离开牢房,接着一路快跑,终于追上了腿短的小兄弟,一路跟到现在。
钥匙只有一把,他也压根没想把其他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犯人放出来生乱,何况自己找那小兄弟还有重要的事情。
非常重要。
小兄弟被缀了条这么大的尾巴,觉得他十分拖自己后腿,可无奈腿短,跑又跑不过,转出巷口拐角,“萧公子,求求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也无处可去,叛军就要来了,能不能活过今晚还不知道呢。”
两人站在还算宽阔的大路上,身边不时有兵民跑过,三两成群,来来往往也不知是想干嘛,总之人心惶惶。
萧暮全然无视旁人,指着小兄弟背后臃肿的包袱说道:“打开。”
小兄弟登时一愣,不知他是何用意,警惕的后退一步,背手将包袱托得更紧了:“做什么?”
“我看见了,那不是你的东西,给我。”
萧暮说着,想要绕到他身后,小兄弟也跟着转圈,背手护包:“什、什么东西?”
“一对匕首,黑鞘。”
小兄弟眼轱辘一转心虚道:“世上匕首多的是,我就不能有一对吗?凭什么说那不是我的?”
“那是乌涟匕,世上仅此一对。”萧郁往前一扑,猛抓住他的肩,“立刻还来!”
“凭什么?又干嘛给你?”
小兄弟侧身想躲,却没能躲开,被萧暮扯得转了个圈,包袱里的鸡零狗碎撒了一地,一对黑鞘匕首随之掉落。
破南司理监的库房中收了不少犯人的随身之物,刚才一群狱卒跑路前正是去库房把那些看起来能用的、还算值钱的东西都拿上。
而不知是什么机缘,乌涟匕摆脱了在城郊大牢被守卫用来片羊肉的命运,被理监的小兄弟藏入了囊中,想当成自己的东西带走,可在他给萧暮塞钥匙的时候,又叫萧暮给瞅见了。
鱼儿的东西落入他人之手,他不能坐视,非得讨回不可。
此时,萧暮一眼就在包袱里瞧准了乌涟,探手拨开杂物,迅速捡起,百般珍惜地擦了擦,稳妥地往衣襟里一收。
小兄弟自觉打不过他,就当吃了个闷亏,跪在地上拢着偷来的家当重新打包,一边哭一边骂道:“呜呜呜……都什么人啊……枉我念你是蜀人,每日牢饭还多给你一口,竟这么残忍,连对匕首都不给我。”
萧暮:“这是东齐后的兵刃,你用不起。”
小兄弟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叨着说:“净他娘的瞎扯,这明明是俘虏囚犯的东西,东齐后是什么人?她的匕首怎么会掉到这里而来?你看着像个读书人,谁曾想竟是个抢匪!骗子!”
萧暮好气又好笑,本想一走了之,但念他是蜀人,还每天多给自己一勺饭吃,让自己的肚子不至于整夜整夜地作曲,这会儿就当还他个人情,蹲在地上帮忙收拾起东西。
刚要落手,脚边的破铜碗突然跳了一下,兀自弹起两寸高,又咣当一声掉地。
萧暮正感奇怪,只觉地面隐隐颤动,最初以为是地龙翻身,随后,脚下的震动渐近渐响,似有千军万马轰轰行进。
两人疑惑回首张望,果真是千军万马。
只见密密麻麻的骑兵大军自东南路口奔涌而来,蹄尘狂卷,呼喝连天,为首之人一马当先,身后竖一大旗,上绘圆日图,乃是落日部大军。
冲在最前的是一猛人,囚首丧面,络腮翻飞,挥斩马刀,砍得挡路之人身首飞离。
这边萧暮拔腿要跑,想要扯着小兄弟蹿进暗巷活命,料那大军怎么也不至为了两个逃命的路人而冲进小路追杀。
可那小兄弟见有骑兵大军杀向自己,脚下顿时生了根似的,双膝一软,跪将下去。
尽管他顺手牵羊偷了姜见鱼的乌涟,但萧暮自觉欠他每日一口多余的饭、以及送递钥匙的恩,此时便不能背他而去,果断扇了他一巴:“起来!”
小兄弟的脸上瞬间绽出了五个鲜明的手指印,呆若木鸡地瘫坐在自己的一包家当旁,裆下哗哗作响。
“想活就起来!”
萧暮硬是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托起,往旁边巷道用力一推,“跑!”
此时,汹涌的蹄声已至耳边,下一刻便像是要踏碎了头颅,他看也不看,当即捡起破碗,转头朝着那当先的猛人大力掷了过去。
那猛人横刀一摆,如削泥般将铜碗破成了两半。
小兄弟借着推力,总算屁滚尿流地扑进了暗不见光的巷道,再要回头去看萧暮,只见领头的叛军刀锋高举,即将斩落。
“落日部呼其图!”
而萧暮此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横眉怒指他,以的气魄勃然吼道:“看看我是谁!”
那人果然被吼得一愣,刀刃忽地在他面门前半尺停住,戾气炯炯的目光从一大把蓬乱结块的眉毛胡子间飙射出来,钉在他脸上,想认出他是谁。
然萧暮谁都不是,他压根不认得这野人,并确信整个北凉出了冷烟雨和父亲,也不会有任何人会认得自己。
此时的气势,全靠豁出去了的忽悠,他背在身后的左手紧紧握拳,攥着一把冷汗,竭力止住颤抖。
“胆敢叛变!活腻了吗?”
嗓子的旧伤让他声嘶力竭的怒吼听起来异样慑人。
那野人一路杀进上京如入无人之境,还没哪个嫌命长的 敢挡在前面吆五喝六,但听那装腔作势的一声吼,便以为马前这个中原书生模样的人真是什么故人,歪着脑袋打量起他。
萧暮心里紧拎着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也不知刚才究竟是怎的信口喊了起来,也许是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不过更可能的,大概是遗传自萧郁那老头儿年轻时神乎其神的神棍本性,能把毫无根据的事情唬得有模有样。
被关在理监大牢时,“左邻右舍”的犯人们时常胡侃,北凉政局或十二部的陈年旧事云云,真假难辨,但可堪消遣,萧暮就靠在栏杆边听着解闷。
他听说过各部都有自己的大旗,落日部最为好认,就是一个圈,代表“日”。
他知道落日部首领名叫呼其图,被派去了东线佯攻东平关,这会儿叛军举着“日”旗,就算不是呼其图本人,也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好歹是一副将。
眼下将那人暂时唬住,可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萧暮可没修得他老爹那般的道行,感觉说什么都是死,于是当即决定来招出其不意、走为上计,趁敌不备,打算撒丫子狂奔。
他怒目的余威将近,足底蓄了些力,正要发足而起,突然有人用阴如豺狼般的声音说:“嗯?是你?”
萧暮闻言朝旁看去,但见一人按辔而出,走到了落日部猛人的前头。
此人眉眼煞厉如狼,鼻嘴尖削似隼,乍看像是个白描话本里的雷震子。
萧暮想起来了,这就是他与姜见鱼在关外遇到的敌人,两人用通信烟火烧死敌人的那夜,正是这人带兵追到了山坡下,后来自己被火筒炸晕,醒来时就已经在被押来上京的囚车里了。
那高头大马上的猛人见同伴似乎有些认出马前书生,便问道:“巴图,他是谁?我哥哥认得他吗?”
“莫日根,”巴图乜笑了笑,“这是个东齐细作,挡路的狗,随意杀了。”
那落日部为首的猛人正是莫日根,心中有些疑惑,抬头向山阿上望了一眼,他决心手刃赫连战,必须尽快赶至宫中,以免叫人抢了那份痛快。
而值此空当,萧暮余光中瞥见一些端倪:有些骑兵背着过于长的弓。
他在牢中曾听过,落日部的弓比寻常部族的还要长出整整一尺,只为能将弓弦拉得更阔,将箭射得更远。
虽说骑马射长弓会很有难度,但若非有此绝技,也当不得落日部的男儿。
萧暮依稀记得在某处也曾见过这样奇长的弓,惶急之时,脑中闪过几幅画面,正是在山丘那晚,一场堪称行刑的屠杀。
萧暮对于观察事物,有着天生的过人的敏锐,很快嗅出了一丝潜在的冲突。
“是你杀了他们!”他突然指着巴图喊道,“背着那种长弓的人,是被你砍死的。”
包括莫日根在内的,纷纷看了过去,一时没明白,
时隔月余,巴图差点也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依然面不改色,而片刻过后,心中不由暗惊:他竟还记得清楚。
“是你,”萧暮瞧见他微妙地顿了神情,登时胸生二尺成竹,继续说,“用轻弩射杀不够,还要亲手砍杀,那晚的事,我都看见了,我记得他们的长弓。”
他字字铿锵,目光笃定,叫人实在难以不去想“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巴图不畏这犊子,冷笑一声:“中原奴隶,胡言乱语。”
说罢,重踢马肚上前,对着萧暮举刀猛剁下去,刀风如山般垮塌下来,萧暮紧紧捂住了衣襟,那里面藏着鱼儿的匕首。
正以为自己终将陨命,只听“铮”一声巨响在近脸前炸开,从旁飙来的一记无形阴力,击偏了锋刃,巴图的刀居然脱了手被甩到路边。
他疑怒交加地盯着被不知何物震得发麻的手腕,面露一丝难以置信。
这不是草原上的路数。
紧接着,一地闪着剧烈白光的雷珠骤然爆开,在马腿间噼啪炸响,好似到处乱扔的炮仗,小小的数十枚,炸得骑兵与坐骑大惊失色,马蹄乱跺,人被掀翻,疯狂地乱了套。
萧暮也感到纳闷,以他见识,北凉绝无能耐能制出这样的惊雷暗器,倒更像是……
不及他细想,下一瞬,又有数发烟丸乍起,如幕如帘的黄色烟雾顷刻弥漫开来,短短一个弹指间,便笼罩了大半的街道。
在场所有落日和青狼的骑兵陷入一片呛鼻的迷茫与不安之中,面对仿若无物的烟,他们全没法子对付,只能挥手驱赶。
不多时,巴图率先冲破了这黄烟困境,嘶吼着驾马跑出,要去活剥了那中原书生祭旗,而后才发现他竟突然凭空消失了,好似被浓雾吞食了一般,无踪无际,连脚印也没留下,如鬼如魅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