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帝宫。
努桑哈,这个在北海荒蛮之地流亡十余年、并集结了千余守荒人作乱上京直捣大宫的苍白少年、始作俑者,正是赫连战在十三年前想要赶尽杀绝的亲侄子,赫连牧仁。
当年,年约六七岁的牧仁被忠仆救出宫外,遭到赫连战大军的穷追猛赶,仆从在途中与小主人分头逃跑,自己引走追兵的注意给主人争取生路,被杀。
而另一边,小小的牧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独自逃了没多远,不慎坠入深不见底的草原裂沟,当场晕厥。
赫连战带人赶至时,从地面上往里探了一眼,只见那孩子一动不动地挂在陡峭的土壁上,腿上穿刺了根尖锐的树枝,身骨瘫软,像是已经气绝,赫连战断定他活不成,掉头走了。
为以防万一,次日天明,他又派人来看,发现孩子还在那儿挂着,面色死灰,看样子是断尽了气,便确定这孩子已死,之后就再没来看过一眼。
“你是心狠手辣没错,”赫连牧仁拄拐往前走了两步,“可终究不够狠绝,此事若放在我的身上,则必要把那孩子吊上来,到底是生是死,必须瞧个明白。”
赫连战静默地看着他,不发一语,想自己当年对这孩子其实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却想不到却酿出了眼下的大患。
若能早知有今日、引以为傲的宫殿毁于大火、一众妻儿惨遭屠戮,赫连战绝对会在当时、对着裂沟里昏迷的、六七岁的孩子狠狠补上三箭。
赫连牧仁是被一路过的老人所救,老人也曾是守荒人,摸索出了一条能够避开巡逻骑兵的道路,自由于天地间,北凉偌大的草原任他往来驰骋,守荒人的身份丝毫不奈他何。
老人在沟顶往下看时,从不菲的衣着看出孩子大约是富贵人家,不知怎的遭遇了仇家追杀,吊他上来只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无值钱的物什,结果发现孩子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长生天在看着,老人没法坐视不理,就帮他治伤、给他衣食,还将他带去了北海雪原,老人在那边有个木屋。
赫连牧仁起初十分警惕,关于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与老人过了许多年和睦又客气的日子。
直到老人病重将逝,牧仁才对他道出了身份,以及在裂沟中的弥留之际、于恍惚间定好的决心,一定要回上京杀了仇人赫连战全家。
牧仁生怕自己活得平和安逸而忘却了父母是如何在眼前被杀、自己又是如何沦落到这个境地,所有的伤痕都拜一人所赐,他便越发刻意去加深那股隐恨,按捺在心底,只待爆发。
仇恨的种子埋得很深,一寸一寸地长到了孩子的骨子里,他每长高一点,那份仇恨就更加壮大一些。
老人在北海有些人脉,查干、朝鲁、乌兰等等,都曾受过他的恩惠,都对上京有恨,受了老人的嘱托,在赫连牧仁的一声号召之下,他们花了几年的功夫,将散落在极北荒地的守荒人们逐一找到,拉拢集结,而今来到这里。
“叙旧就到此为止吧,我千里迢迢来到上京,不为别的。”赫连牧仁温声温气地问向旁边人,“孩子都死光了吗?”
查干扫了圈遍地横七竖八的大大小小的尸首,随后指向姜见鱼怀中的襁褓:“那里好像还有一个。”
姜见鱼眉目顿厉,抱紧苏赫,横刀挡在身前。
卓力格图和一众宫卫立即摆开攻势,张弓搭箭,只待王的一声令下。
而赫连战的孩子被杀得只剩这一个,他浑然汗毛竖立如刺,缓缓举刀对准了赫连牧仁,一字一顿咬出口道:“你找死。”
而赫连牧仁轻飘飘地耸了下肩,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还道:“死么,我早死过一次了,也就那样吧。”
这时,那名叫乌兰的蛮狠女子带人拎着什么东西穿过了重重守荒人,在赫连牧仁耳边言语了几句,只见少年微笑地一点头,立时就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被重重推了出来。
“阿娘……”小思南哭嚷着,让人掐鸡崽儿似的给提着后颈,眼泪巴巴地望着姜见鱼,“阿娘……”
萧郁也被抓了过来,唉声叹气,成了个蔫巴的咸菜,见到姜见鱼,又全身一震,有些激动地指着四周火光喊道:“你看!这就是我算的火卦!准的!”
姜见鱼蹙眉一愣,暗道这老头儿怎如此不着调?这会儿命在顷刻,他竟还在想着数日前算过的破卦,她实在没法接那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而赫连牧仁只瞧她眉心那细微的变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关切。
他搭着思南抖抖缩缩的肩,轻拍了两下,把孩子吓了一跳,又不紧不慢地说:“赫连战不会能让自己的儿子穿成中原人的样子,这个男孩不是赫连战的儿子,我不要他的命,用你抱着的那个来换。”
姜见鱼本想脱口而出“做梦”二字,但对面思南与萧郁也是不能割舍的亲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之局,怕是难解了。
她视线迅速地在他与一众守荒人之间寻找破绽,
而赫连战就更不会把儿子的命送出去,还生怕姜见鱼把苏赫交出,立马用眼神给了卓力格图一个暗示,叫他带人看好,时刻戒备。
随后,他冲对面说:“军师高义,北凉没齿难忘,等稍后平了那些反贼,我定举全城之力给你修座……你们中原说的‘庙’!就叫‘萧军师庙’!每日拜祭!高香祈福!”
“我呸!”萧郁当即啐来一口,“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建你大爷的庙!你的崽子没了还能生!十个八个来得及,可军师就老夫我一个!你可得算清那账!”
赫连战一听顿时来了火,急急地与他隔空怼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还能生?这是本王的儿子!北凉的王子!”
他这一句出口,萧郁那边能有十句等着,吐钢珠似的喷了出来,回光返照似的,一点也不像个七老八十的家伙。
而赫连牧仁显然耐受不住这吵吵嚷嚷的,脑袋往旁拧了半圈,面露厌恶。
乌兰见状,便知他意,当即抬手用刀柄朝萧郁后脑夯了一击,把老人夯了个踉跄,当场便有暗红的鲜血从耳后斜流出来,萧郁纳闷地摸了一下。
姜见鱼怒骂:“畜生!”
话刚出口,伴着“生”字,忽有一道迅雷不见的疾光钉入了乌兰的眉心,过于细小,以至旁人均未发觉异样,直到乌兰猛地顿了下脑袋,以极诡异的姿态跪地栽倒。
紧接着,不及众人反应,又有数道冷锐的疾光划过,咻咻嗖嗖如箭雨,却无形,像是暗器。
只片刻,那不知由何人放出的冷箭便成片地击倒了距离萧郁与思南最近的数名守荒人。
包括赫连牧仁。
他脸上、脖上各扎了一根铁钉一般的东西,一枚颧上,一枚正中喉头,登时变得难以呼吸,捂着洇洇渗血的喉咙,像条离了水的鱼,阿吧阿吧张合着嘴,惊诧无比,眼睛瞪得几乎脱了眶,干涸地低吼着。
命,不久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少年树大根深的仇恨滋养了近十年,到头只绽放了短短一瞬,如在夜空中奋力地攀升的烟火,到达一个顶点,爆发,盛开,惊艳一刹,然后被吹落,随风飘散。
也许那如意的一二之事,是他终于完成了复仇的初心,带领千名守荒人攻入上京,捣翻了赫连战的老巢,几乎灭尽他的妻妾孩子,看到他痛不欲生的样子。
而赫连牧仁最后的残念,便应该他在趴倒之后、目光望及之处、被一女人抱着的、那个没能杀死的孩子。
还是差一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如此想道。
这转局突如其来,连姜见鱼、赫连战、一大群守荒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定在当场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茫然四顾了起来。
小思南觉没人再拎着自己,见周围人都倒下了,就当即拉起晕晕乎乎的萧郁就往对面冲,边哭边跑,想要一头飞进姜见鱼怀里。
而身形硕大的查干见到牧仁中箭倒地,勃然大怒,仰天咆哮,不顾脸上扎着四五根钉子般的暗箭,迈开排山倒海的大步、提刀对着萧郁的后背追砍而来。
他身上也正一根根地被钉上更多的暗箭,可好像全然没有威胁,嵌入了皮肉的镞头似乎只是在隔衣瘙痒,丝毫不妨碍他要砍死老头的攻势。
姜见鱼反手抄起刀,瞄准前方抡了出去,刀刃在空中飞转两圈,冷锋擦着萧郁稀疏的发髻犀利而过,一刀劈进了查干的胸膛。
这惯势气力巨大,把他整个人拦得往后一顿,仰面倒了下去,轰然如山崩,血流如河涌,长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萧郁和思南也终于摆脱,被姜见鱼上前两步接了回来。
她捂紧萧郁的后脑,冲赫连战指派了一句:“先生受伤了,快!”
萧郁的头发被劈散了,稀稀拉拉地挂着,一脖子血还不忘抱怨道:“你、你这把刀当石头扔的把式……唉,很不好!要是真把我伤了怎么办?”
姜见鱼撇撇嘴:“您老不也没事儿嘛,这不就得了?”
“唉。”
而另一边,守荒人就算再凶蛮残暴,也到底是临时搭伙的散兵游勇,领头的一倒,很快就六神无主地惶惑了起来,纷纷想着逃跑,宫卫们长箭齐发,剿敌于顷刻。
赫连战走到气息殆尽的赫连牧仁身边,蹲身看着,突然往他胸口捅进一刀,已死少年的身体僵硬地晃了一下,已然死透。
“这一次,”赫连战用他的衣袖擦净红刃,“我不会忘了补刀。”
随后拔出他脸上的细巧短箭,奇怪地看问姜见鱼:“刚才是怎么回事?好精巧的武器,这不是北凉的东西,到底是谁在帮我们?”
“你是你,我是我,”姜见鱼冷漠丢下一句话,“我们仍是敌人。”
她说罢,抱紧苏赫转身走远,赫连战对她的话冷笑一声,摆手由着她,反正萧郁和思南已经被带走,不怕她带着孩子一去不返。
姜见鱼没打算真的离开,她记得那些如雨冷箭射来的方向,似乎是从屋顶上发出的,便想过去看个究竟,蹭蹭几步蹿上了上去,果然发现一片被踩踏过的凌乱的瓦片。
而最显眼的屋脊上处,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对眼熟的黑鞘匕首。
过去一看,是乌涟,鞘上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姜见鱼站在屋顶上,压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正感纳闷,余光却瞥见宫外,有大批兵马从四面八方的街道,如漫出的水,见缝插针地溢满了街道。
且夜空中从刚才开始就不时地向上升起燃了火的箭,像是在间歇不断地发出某种信号。
那绝不是守荒人,而是有马、有刀、有火箭、还有大旗的骑兵军队。
“喂,”她看向地上的赫连战,“旗子上一个圈,什么意思?”
赫连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声“啊”了一下,又以父亲感慨顽皮的儿子的语气笑叹道:“落日部,应该还有青狼部,大概是联合叛变了吧。”
姜见鱼冷谑道:“眼瞅着打来了,上京守卫不足,你要完。”
赫连战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