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外。
旭日初生，天朗气清，十万东齐大军压境草原帝都，旌旗如林，兵马严阵。
一匹快马自上京方向疾驰而来，似利箭穿梭，很快到了大军阵前。
骑兵一跃下马，跪到领军之人马前，铿锵道：“启禀陛下，凉军放话，说：所有人都在他们手上，要我军交出一名女子。”
话音落下，他不由地瞥向君王身侧那一席红衣戎装的柔美女子，正是当今的东齐后。
帝王出征并不稀奇，但帝后二人同时来到阵前确属罕见，十万出征大军只这一个女人，非她其谁？
但见那女子逆光端坐马上，容颜朦胧，身形勾勒着一圈浅淡的金边，谪仙般的人儿，绝不属这凡间。
年轻的骑兵只瞧了一眼，眼睛便被灼伤了似的变得滚烫，像是触了禁忌，满脸唰地通红，随即立刻俯首，不敢再多看一眼。
而段子初听了他的来报，只是垂目凝思，不发一语。
越无疆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那傍丘而建的城池，山坡上余烟袅袅的巍峨宫殿在遭受一夜的大火后已塌了大半，墙倾檐摧，屋瓦焦黑，青烟掠处，无不在透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幸存的萧条，连周遭的野草都好像在一夜间枯黄了。
两军尚未交战，北凉败相尽显。
就这模样，还谈甚的条件？
越无疆怒目斥道：“蛮夷张狂，此等境况岂由败者做主？回去传话，叫他们立刻放人，不然东齐十万大军必将上京夷为平地。”
上京没有城墙，防备空虚且刚刚才遭受了不小的叛军打击，城卫和岱钦回援的兵马只有区区万余，东齐十倍于它，想要攻破易如反掌。
可越无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却深陷敌营，另他只能放放很话。
他的无奈自然也逃不过北凉冷丞相的眼。
不多时，骑兵又带回了那边的蛮横要求：立刻交出女人，退兵撤回关内，一月过后自会将人质归还。
越无疆一下便明白，北凉是要等雁门关和水门关的两路的大军回防上京之后，确保兵力足以与东齐相抗时，才会放人。
骑兵又道：“一个叫思南的孩子被绑在车上推了出来，说是北凉王为迎接陛下远道而来，特意送的头一份礼，如若——”
“南儿！”段子初失声轻呼打断了他的话，面色顿时白了七八分，焦急地望向越无疆。
他侧头看了眼段子初，预感不祥，示意骑兵继续。
骑兵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犹豫地说道：“如若仍不撤军，那便还有第二份、第三份大礼，自此开始，将每隔半个时辰相送一次，直到最后一份……”
他说着有些犯难，对接下来的话毫无头绪，只能原封不动地转述出口：“……最后那个小大王，会被分成六份依次送来。”
骑兵不知“小大王”是谁，而越无疆瞬间听明白了，左手拇指用力一弹，腰间长刀锵的一声出鞘三寸。
心骂：敢动她，我灭了你的国！让草原尽成坟场！
以北凉的兵力，越无疆弹指间便能做到。
可他清楚北凉是有意激将，切不能中计上套因愤怒而失了分寸，领军者更不能自乱阵脚，随即竭力压下几欲爆发的怒意，沉声问道：“你可看清，那孩子是死是活？”
骑兵摇了摇头：“卑职距他十丈之上，只知孩子并不哭闹，没有任何动静，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段子初一口气滞在心头，眼前突然眩晕，扶额颤出一丝游离的气息。
“竟卑鄙至此，”越无疆被敌人拿捏得很是不爽，咬牙切齿道，“还有看到其他人了么？别的人质？”
骑兵：“并未看见。”
闻言，曹二文与黑八郎并马上前靠近了两步，越无疆觉察到，叫骑兵退下，连同段子初，几人又出得一段距离，避开几位不知内情的将军商讨起来。
“让我去，”段子初率先开口，“我的孩子在那儿，我必须过去，也以我换回鱼儿他们的命。”
越无疆立刻否决：“男人打仗，没有让女人出面解决的，今日带你来军前已是破例，你要有了闪失，我无法向鱼儿交代，而她若在，也绝不会许你过去，这些年她一直在想方出关找你，如今你总算回来了，定不会让你再陷入险境。”
段子初紧接着说：“我若留在东齐，你的鱼儿永远也不会回到你身边，赫连战要我，我自信能说服他当场放人，同时你要保证，立刻撤军，从此两不相犯。”
越无疆本想以十万大军威逼北凉放人，也早想过他们会以人质相要挟，便提前密信联系了蜀皇，请他派出死士从草原西部防守薄弱之处潜进上京，眼下那队死士应该早已进了城，或许已经接到姜见鱼一行。
归云寨人也无法坐视，一小队精锐山匪随大军一同出了东平关，在午夜分道，自北部后方潜行，以他们的身法与老练的手段，进入上京并不难。
之后双方汇合，共同救出姜见鱼等，随后将其带去安稳之所，待时机成熟、人质安全之时，柳三娘便会朝天放出信号，城外的越无疆只待呼应出击、与之里应外合。
明处，大军在外围困骚扰、拖住上京的兵。
暗地，可让北凉无暇顾及城内在逃的人质，便能使姜见鱼他们寻得离城空隙。
然而现在迟迟未能等到信号，恐怕只因北凉捉了那个叫思南的孩子。
到底也是姜见鱼的亲外甥，只一个四岁的男孩，就让原先大费周折部署好的明暗人马全被摁在地上无法动弹。
方才，段子初挺身而出那一言，着实解了眼前之难。
但且不知她的话语在赫连战那边能有几分力度，
越无疆凝眉沉思，若叫段子初再去涉险而重归北凉，那鱼儿此前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她也必第一个不答应。
比起眼前困局，他更在意的是鱼儿会不会原谅自己，满心的“难”字悄然爬上眉头。
曹二文见状，建议道：“陛下，此事可先做妥协，只要娘娘能先回来，别的一切都可再想他法，或日后派人潜入上京救走子初公主也不迟。”
段子初轻点一下头：“鱼儿，军师，萧公子，他们全在那城中，以我一人换多人的性命，怎么都是值的，况且……我去北凉也不会死。”
“交换可以，”越无疆终于让步，“但必须让我看见鱼儿无恙。”
曹二文：“君主不宜直面敌军，就由曹某人与八郎代陛下前去，或查看、或谈判，必能将事情办妥。”
越无疆朝他一抱拳道：“有劳，不过还有一事，如果同时出现了两位宁阳，我想得与在场众将解释清楚。”
“只能如此了。”曹二文道。
随后，几人回到军前，越无疆下马向几位领兵将领作一深揖，几位将军立刻下马回敬，一个个的比着弯腰。
而听完他的简短的来龙去脉，将军中随之而来一片低沉的唏嘘，对视一圈，眼里暗含不妥与受到蒙骗的微嗔。
但战事当前，应以军国大局为重，以君之决策为先，众人暂且搁置异议，俯首躬身：“谨遵君命。”
越无疆：“深谢众卿了。”
……
……
上京城内，大皇帝宫。
岱钦处理外城中乱局后回到宫内：
“王上，现在仍有部分青狼叛军的余孽在城中逃窜，已派人去搜捕，捉到之后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赫连战想也不想地说：“格杀勿论。”
“领命。”
赫连战又斜眼看向冷烟雨：“那孩子怎样了？”
“依旧昏迷不醒，”冷烟雨说，“仍被绑在城外车上以示敌军。”
赫连战：“你还没细说，他是怎么晕——”
“报——”
殿内话没说完，一快马骑兵奔蹄踏着满城的叛军尸首与污血，直奔宫门，传信回来道：“王上，东齐派人来话，要在阵前见到小大王平安无恙才会让女子出面。”
赫连战立刻一挥手道：“去，把人带来。”
冷烟雨当即欠身道：“我王，臣无能，叫他们逃脱了，但已命下属去搜城，很快就能找到。”
赫连战不等他说完，一把揪过他衣襟，怒叱：“我给了你一屋子兵，竟还看不住一个老头儿和一女的？”
冷烟雨面不改色，就被他这么揪着，依旧是那副慢声慢气的调子：“城里混入了中原细作，手段下作，致使守兵中了迷香，臣也几乎要厥过去，能带出那孩子便已是拼尽全力，刚才向东齐放假话便是在拖延时辰，请王上相信臣，定能将人质寻回，吉雅阏氏也必会平安得返。”
提到吉雅，赫连战登时冷静下来，锐利的目光漠然射进冷烟雨的眼中，好像能大力撕碎了他终日遮面的白面具，而看到那面具下掩着的不安与仓皇。
“岱钦！”赫连战突然朝旁低吼，“派你的人去搜，挨家挨户，务必生擒人质，我要吉雅安然回来！”
“末将领命。”岱钦拱手接令。
赫连战揪着冷烟雨将其一推，松了开，沉沉压下一团怒火，道：“你的失职之罪，过后再追究，破南司鱼龙混杂，也要重整。”
冷烟雨微微颔首。
“哟，内讧了啊。”
忽而一道轻飘飘、懒洋洋、又似曾相识的女声从梁上落将下来，轻轻抚在众人头顶，又带着犀利的刀锋萧萧然地刺入天灵，真叫人头皮发麻。
殿内众人同时抬头，但见那人随声而至，有一女子着一席黑衣软甲扶梁而立，身后还背了一花花绿绿的襁褓。
“找我么？”姜见鱼乜着下面，冷冷一笑，“这便来了。”
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