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忙,”姜见鱼扇子一开,脚跟转了半圈侧身朝向他,“有话就在这里说,限你三句说完。”
越无疆看着扇子上那嚣张跋扈的“狂且”二字,心里五味杂陈。
先不说字怎么样,毕竟这玩意儿很主观,光看这布局来说,仅仅两个字,扇面都不够写的。
“且”字底下一横直接划出了扇骨,边上还滴滴拉拉留下几个小墨点,简直是题词扇中的一股污流。
况且,哪有人会在扇子上写“狂且”的?
是在说自己是个轻狂的人吗?这不是脑子坏了在骂自己么?
然而这俩字还有另一层“郎君”的含义。
越无疆宁可相信这姑娘是在骂自己,也不觉得她会是另一种意思。
她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清楚那层意思,若她知道了,便决然不会写在扇子上。
越无疆压下一团“她真是病了”的感慨,叹了口气:“三句说不完。”
姜见鱼瞥他一眼:“一句。”
越无疆:“……”
“快还有两句,别让我等。”
“去堂屋说。”
“两句,”姜见鱼收起扇子当成一个“一”,举到他面前,“还有一句。”
尽管越无疆平日里最是沉得住气,此时怕也要被这姑娘气得尥蹶子。
他上前一步挡住去路,防止她见机溜走。
而姜见鱼挑起扇子在他锁骨上敲了两敲,下巴一仰:“别过来,就站在那儿说。”
越无疆真想把她这破扇子扔掉,五指空抓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住,冷声道:“关于你的身份,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了。”
姜见鱼:……
秋月和冬阳脑中同时“嗡”的一下炸了,只感到头皮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小虫,顺着发根钻进脑中,心里腾起一种大限将至的绝望。
两人表情凝滞,脊梁僵成了一条人棍,细看之下,冬阳的指尖竟已开始发颤,也无怪乎她们会有这种反应。
欺君之罪无论在哪国都要被重罚,遑论这是西蜀在欺盟,两国一旦为此事撕破脸,则必有一场大战,北凉若是再乘虚而入,那后果之糟糕严重可想而知。
冬阳倒吸一口凉气:啊,难道自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秋月手一软,小篮子“啪”地掉在地上,弹了一下又骨碌碌滚走,随风飘出两绺姜黄色的猫毛。
她赶忙跑去捡,低着头手忙脚乱地合好盖子,胸闷气短地与同样升不上气的冬阳对视了一眼。
姜见鱼的惊异则转眼而过,睫毛忽闪一下,便将意外之色全部收回到眼底,没了方才那番跳脱的张扬,转而化成一份沉着冷静,背手朝后面两个丫头压了压掌心,要她们镇定。
而越无疆其实并没太过注意她们眉眼里惊心动魄的神情,他被那两撮猫毛弄得有些紧张,全神屏息。
直到那些惊悚的死毛絮被风吹远,吹到院子的另一边的草丛里,他才徐徐松出一口气,重新看向姜见鱼。
“好。”她说,随即掉头走向堂屋。
这种翻脸似翻书的态度大大出乎越无疆的意料,倒不是因为她的转变,而是因为她这么顺畅地妥协。
越无疆与这个蛮媳妇的交流还从未如此轻松过,甚至从没与她达成过任何一个共识,这大概是她嫁来之后对自己说的第一个“好”字。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越无疆在后面看着她的步态,英姿飒爽、步步带风,哪里像个宫廷公主?连大家闺秀或寻常小家碧玉的样子都没有。
要不是纤细的女子腰身,那真要人产生一种“给她一把大马刀就能砍翻一个营”的错觉。
姜见鱼径直阔步进门,抱臂站在大厅中央,笔挺得好似天生就长在那里。
她食指在手臂上轻轻点着,心里翻出早已与秋月拟定好的一整套“身份被发现该如何化解之法”,准备一会儿与她来个一唱一和把这出戏给兜过去。
接下来就是等待越无疆先开口,看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而他进门后忽然转过身,把秋月和冬阳挡在门外,对整座院子里的仆婢严正命令道:“所有人离开三十步,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接近,违者杖责二十棍,立刻后退!”
他这一声吼出了王的气魄,没有人有能有继续留在原地的理由,除了稍稍犹豫的秋月和冬阳,其他人包括走廊里的公主亲卫都全部遵命离开。
秋月的视线偏过越无疆身侧,满眼担忧地望进屋里询问姜见鱼的意思。
姜见鱼闪着火星子的刀光眼神有如实质,几乎要在越无疆背上捅出个三刀六洞出来,但还是朝秋月轻点一下头,示意她听从。
待秋冬二人也趋步走远后,越无疆“砰”一声合上两扇门扉,落了铜扣。
姜见鱼立刻警觉起来,说话就说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锁什么门?
她左脚在前侧身而立,大有备战接招之势,右手伸进左袖中,左臂上绑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作为日常防身使用。
她这会儿并没有攻击的打算,只是下意识的戒备动作。
越无疆走近两步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么?”
姜见鱼看着他的眼睛,坚定说道:“宁阳公主。”
“还有呢?”
还有?姜见鱼眨眨眼睛,理直气壮道:“段子初啊。”
越无疆眯了下眼睛,一步步近前,目光内敛如炬,逆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仅能察觉到的,是一种野兽嗅捕猎物的危险气息。
姜见鱼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甘松香,感受这清冽的气息一点一点从周围包裹上来,温和又霸道,让人无路可逃。
她不知他这又是犯了什么病,手抵了他一下,没能阻止他继续靠近,接连几步后退,忽然一绊,坐到了椅子上。
“莫名其妙。”
她吐槽了一句,正要起身,越无疆突然伸出两手“啪”地搭上两边的椅把儿,长臂一撑,限住她的去路,倾身将她圈在这一方小小的玫瑰椅中。
色心不改。
“起开。”
姜见鱼狠狠剜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一扇劈在他脖颈。
这一记力道不小,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飙红,而他似乎全然不觉,只是轻抿了下嘴,平静地问道:“还有其他的身份吗?”
语气堪称温柔。
姜见鱼说完了“宁阳公主”和“段子初”,再要逼她说自己还有什么身份的话,那就只能是“归云寨的山大王”了。
嗯?不对。
好像还有一重。
正作此念,越无疆慢声提醒她:“你好好想想,除了宁阳公主段子初,你,还有什么身份?”
姜见鱼忽地反应过来,顿悟一般,好似刚刚受到开化的混沌孩童,两眼瞳瞳地望着他,顽固如玄冰的表情竟无端生出了几分赧色。
“我是……我还是……”她咬了咬牙,豁出脸皮,说了句她自己觉得舌头会抽筋的话,“……东齐国的秦王妃,是你……”
越无疆点了下头,耐心地等着。
姜见鱼一阵腹绞痛,艰难地说出后半句:“……明媒正娶的妻子。”
这话一出,她简直要当场撬开地砖、刨个洞钻进去,觉得自己大概是没脸回归云寨了。
越无疆终于逼问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松开扶手:“既是我妻,那为何整日泡在绛云楼?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姜见鱼这才确定,他先前口中的“身份”并不是自己以为的意思,应该只是想借此拿绛云楼说事。
这便放下些心,故意露出玩世之色地摆了摆手:“青楼啊。”
越无疆:“你装成男子去青楼的这件事,小半座建安城的人都知道了,昨日父君召我进宫,与陶贵妃一同责问‘宁阳公主为何会去青楼还常与歌女为伍——’”
姜见鱼忽然来了兴致,等着看笑话似的抢问道:“你怎么说的?”
“先回答一个问题,”越无疆话锋一转,“你为什么要问六弟关于陶益的事?”
她又好像被迎头浇了盆凉水,眉头微蹙,心想他俩还真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老六连问个人这么大点的破事都要跟越无疆说。
她说道:“我问的不是陶益,而是问了一些情况,老六就给了我陶益这个可能的人选。”
“为什么要问那些?”越无疆凝眸看来,“两年前的西蜀发生了什么?与你又有何干?”
姜见鱼摆出少见的严肃脸,摇了下头:“西蜀的事,你不用知道。”
“好,”越无疆转身走向门口,边道:“那昨天我是怎么回父君问话的,你也不必知道了。”
“你!”姜见鱼一顿,抱臂翘起腿,侧目冷哼,“想不到堂堂秦王二十好几了,竟还这么幼稚,连穿开裆裤的娃子都不惜得来这套。”
越无疆在门边停了步,对着煞白的亮光沉默片刻,终才说道:“不论你目的为何……”
他转头看来,眼里掠过一道寒光:“我都奉劝你别碰陶益的事。”
接着不回头地走了,留下一个冷傲的背影,其实是匆匆离开的。
刚才姜见鱼有一瞬间的眼神和神情让他忽然想到一个人——许多年前在山里救过他命的小女孩。
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但还是打算来求个证,不然这个奇怪的念头便总会萦绕在脑中。
他径直来到书房,从书柜最底下拿出一个掉漆的木箱,自里面翻出一沓皱巴巴的陈年画纸。
这个箱子在他进宗正寺的九年里没有得到善待,沦落到阴暗的地库里被潮气一点点地侵袭,之后也没好好清理,被他与其他杂物一起囫囵带进了这座王府安置。
如今画纸上沾着霉斑,笔墨线条也斑斑点点地晕开,顺着宣纸的毛面窸窸窣窣爬出了许多蜈蚣脚一样的印迹。
这些都是越无疆年少时的画作,画技一般,笔触稚嫩,功力属于可以把人或景致滑下来,但像或不像就得看笔下的缘分了。
他单膝蹲在地上一张张地翻找,终于,找到了画着那个女孩的画。
只有一幅全身像,折痕处被毁得不像样,脸也被黄渍吞了一大半,只留下一只眼睛、半条眉毛和小半个耳朵,连是人是妖都看不出来。
不过她腰间系着的一枚铜鱼符倒是画很清楚,躲过了湿气的荼毒,每一片鳞片都勾描得格外认真。
那是越无疆照着自己捡来的鱼符画的,是那小女孩离开时落下的东西。
他探手入怀,掏出被他贴身收藏的鱼符,握在手心把玩两下,垂下头,喟叹自嘲道:
想什么呢?一个是深宫里的公主,一个是山里的野姑娘,八竿子打不着一撇,怎么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