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人!陶公子醉倒了。”
尔岚“哗”地拉开门,扶住太阳穴柔弱地靠在门边。
鸨儿和管事带着几个伙计闻声赶来,往屋里瞧见陶益与胜雪双双醉倒昏了过去,便赶紧进屋善后。
鸨儿见尔岚两眼泛红,云鬓微乱,脸庞雪丹晕开了两道泪痕,忙将她拉到一旁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他使强了?打你了没?”
尔岚轻摇一下头,扶着墙往回走,一边说道:“没有,不打紧,他带来的酒里有药,他自个儿和胜雪喝多了,我也喝了点,这便回了,江公子还在等我……”
“你这样子还怎么待客?”鸨儿拉停她,摆了摆手,“赶紧回屋歇着去吧,江公子那边我去说。”
尔岚此时不想和外人多说半句,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一腔情绪已经憋到了极点。
她轻轻拨开鸨儿抓住自己右腕的手,决然要下楼:“不劳烦妈妈,我亲自去与江公子说,至于陶二……把那畜生拖走,我再不要见他。”
在旁人眼中素来温雅的尔岚竟公然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人“畜生”,鸨儿不知那陶益又造了什么孽,但一定是造了孽的。
上次胜雪陪了他一宿,满身都是青伤,躺了三天才能下地,脸上的淤肿七日才消,直到现在还得用妆遮掩,此间痛楚能与谁人说?
鸨儿到底心疼自家姑娘,尤其是才貌俱佳的。
尔岚越是忍着不说,她就越是心感惴惴,五味杂陈地将她一路送回先前的房间。
拉门进屋,绕过屏风,瞧见那“江公子”正撑着脑袋侧卧在小榻上,像是刚打了个盹,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说道:“尔岚回来了。”
尔岚低头福了福:“让公子久等。”
鸨儿正要上前劝她让尔岚回去歇息,姜见鱼看也不看地抬了下手:“出去。”
“公子,尔岚她——”
姜见鱼用眼角瞥过去,厉色慑人,鸨儿一顿,立刻收了口,不再敢出声,趋着步子退出房间。
她离开后,秋月和冬阳也出去把门,不给那些喜欢听墙根的任何机会。
屋里很快传出阵阵悲恸的哭声,是人便不禁心怜。
门外陆续经过几个客人、伙计,听见哭声好奇地看来一眼。
却见“江公子”的两个“小厮”守在门边,谁停步就瞪谁,他们便一步也不做停留,匆匆走过,无不为那哭泣动容,不知尔岚是受了多大委屈,更不知她为何要独独跑到江公子跟前来哭。
她约莫哭了两盏茶的时间,哭干了眼睛才从泪湖里爬出来,变成小声啜泣。
姜见鱼靠坐在窗框上,静静等着尔岚自我排遣。
她自己也难受着,天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许是没那个温柔的天分,与其蹩脚地劝慰,不如由着人大哭。
哭一场,也许就会好些了吧。姜见鱼这么想。
她支起单膝,眺向窗外湖光夜色,清朗的夜气吹拂额边两缕发丝,手中玩弄着细细的匕首,锋利的寒光在她指尖仿若乖顺的羽毛,任其翻转拨弄而不伤分毫,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切齿杀意。
而对岸的水榭里,亮着馨黄的灯光,乐人们又在吹乐引凤地排练,这次还有三四个舞女,水袖起起落落,调子欢快悠扬,气氛和睦如常。
风花雪月下,不知藏了多少辛酸血泪。
老五越明弛吟唱着自己新写的词,声至高调处,突然猛烈地呛咳起来,骤然撕破了这片和美。
咳声一阵一阵,隔着一泊湖面都能感觉到他嗓子里的那股子血腥味。
水榭里所有人都停下来等他,有人递去水和帕子,像是已经习惯。
姜见鱼心说:他是有什么病吧。
“我们得找到晓灵的尸首,帮她入土为安,再杀了那混账东西,为她报仇。”
尔岚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哭泣,红鼻子红眼地站到了姜见鱼身边,眼里柔弱之色不再,转而多了几分毅然和坚决。
姜见鱼点了点头:“这个交给二舅去办,城中有归云寨的耳目,总能查到些的。”
……
……
没几日,曹二文派去摸查的小兄弟就带回了一则可信的消息。
姜见鱼听闻立刻动身,先后到绛云楼和蓬莱阁接上尔岚与袭风,一车人马不停蹄地驶出了城。
“陶益名下有座私宅,我们的人乔装混入跟仆婢们套话,得知两年前的确是有个从西蜀来的女子,怀有身孕,在宅中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被陶益活活打死,他便甩手不管了,让下人去打扫。
“当年的老管家于心不忍,就私自出了点钱找人将她收殓,终归没几个钱,也就没有棺材和墓碑,葬得也潦草,但总不至于落进乱葬岗。
“后来老管家离世,也不知当时收殓的人现在何处,所以具体的地点没人知道,人们只知如果要埋人的话,就很可能是在城外的这片荒树林。”
曹二文边赶车边说道,他话音甫落,马车轱辘也戛然而止。
姜见鱼当先跳下车,叉着腰张望起来。
此处在建安城外十多里,是个连路都没有的土坡,枯草东倒西歪,死树枯颓凋零,处处死气沉沉,寂静压抑,连声鸟鸣都没听见。
眼前是片光怪陆离的小树林,明明才是初秋的时节,这里的树木就已经凄惨得像在深冬里受尽了严寒,或者说它们从未回春过。
林间是片野坟地,高高低低堆了好些小土丘,有湿润的新土,有长了草的陈土,大多光秃秃。
偶尔几个立了木牌的,也都随意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或是干脆一块空牌子。
在这秋阳高照的大白天里,碧蓝的天空正气凛然,唯独这片林子里不受阳光待见,阴森得恍若地府。
若是独自一人来到其中,就连黑八郎这样阳气冲天的大汉也不免觉得后背发凉,得紧挨着曹二文才能一步一趋地走近林边。
姜见鱼却天生长了一身的胆子,浑然不觉可怖,一个人转眼就进到了林子深处,还不时抽出匕首在坟头上戳戳看看,挑起一刀尖的土放到鼻下闻闻。
等众人在林外挤成一团,犹豫着要不要进林的时候,她已经大步走了回来。
一边用匕首指向几处坟包,划拉几下说道:“那边六个都是陈土,具体的年头瞧不出,只能全挖了,应该只剩白骨了吧。”
众人:……
袭风脸上顿失了颜色,极为罕见地露出了惨然无措的表情,面对大家同时看来的目光,他一时没了决心。
心心念念了两年多的妹妹终于来了音讯,却已经成为了一具尸骨。
他口口声声喊着“就算是死也要见尸”,可等真的见到,却又止步不前。
一旦确认,妹妹就是真的死了。
“要怎么确认晓灵是哪个呢?”尔岚问道。
她作为一行中最娇贵柔弱的那人,此时反而有种超乎寻常的镇定。
哭够了,就得办正事。
连弱女子都表现得比自己冷静,袭风回神定了定心,既然早知会是这个结果,那来了就必须去做。
比起妹妹的尸骨,她死前的遭遇才更让袭风震怒。
在来的路上,硬是死死掐破了手掌才没让自己的情绪溃堤,眼下更应把这一腔的悲愤化作复仇的执念。
他深吸一气,慢慢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的一个银镯,怅然说道:“这是母亲的遗物,我与晓灵一人一只,我俩发过誓,死不拿下这镯子,不知她来建安后还是不是戴着,不过很可能被埋尸人顺走了……”
姜见鱼不陪着他落寞伤感,自顾自地系上面巾,撸起袖子,从车上拿来准备好的几把铲子,“砰砰”扔到众人面前,自己还扛着一把:“先挖再说。”
……
……
光天化日,挖人坟坑,荒无人烟的小树林里,四五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大汗淋漓,蒙着口鼻埋头苦干。
秋月和冬阳实在腿软进不去林子,就缩在马车上等着他们,还搞不懂尔岚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竟跟着姜见鱼一起挖。
尽管她轻飘飘的力气连铲子都拿不动,让人不知是在挖土还是在扫地,但总算称得上“女中豪杰”。
也许跟着姜见鱼混的,胆子都挺肥。
黑八郎最得力,也最小心翼翼,每开一座土丘之前要磕头赔罪道歉半天,再念上一段不知从哪学来的佛号,求各路神仙法力护体,然后三下五除二就铲出一个坑。
姜见鱼好像没那个心理包袱,只道一声“得罪”,一铲子下去,翻起一堆土,很快就看见了白森森的骨头。
他们不用全挖,曹二文能凭骨头分辨男女,提前嘱咐挖到腰腹的部位即可。
经他辨认,六座陈年坟堆下的尸骨为四男二女,几人就把那四男的土堆给盖回去,将二女的坟坑扩了扩。
继而看到这两具的周身还留着一些破损的衣服残片,一人穿麻布衣,一人穿质地很好的锦衣。
袭风立刻跪到锦衣骨身边,握稳自己颤抖的双手,然后翻看尸骨的两腕,果然空无一物,没有银镯,没有任何配饰。
这么肥的油水怎么可能逃得过埋尸人的搜刮?没把她锦衣扒下来拿去卖就算是手下留德。
接着,袭风在腿骨旁边的残破裙摆上,看到了大片像是经过了黑褐色染料浸染的印迹。
若不是上身还保留着原本的淡黄色丝线,那肯定要以为这是一件黑褐色的衣服。
那种颜色,是干涸的血迹。
是这尸骨死于失血过多的证明,出现在腰腹和下摆的位置,很可能是小产。
袭风登时泄了气似的双手撑地,攥紧那片洇了黑血的布,指缝中似乎能将那死布重新挤出血来。
大伙就这么围在他身边低头默哀。
良久,才听闻他低沉冷声道:“我要宰了那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