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夜幕悄悄笼住了建安城,冷白月光照亮姜见鱼屋前的石板小径。
从琼华班回来,她便觉得今晚的王府里不同寻常,静得有些异样,尤其是自己的院子。
满院二十多个仆婢都是从西蜀陪嫁来的,算是自己人,到了晚上就挂灯、放竹帘、烧水等主子沐浴。
今夜虽然也是如此,可他们的目光却在见到姜见鱼后变得躲躲闪闪,各个一脸的讳莫如深。
姜见鱼进了院门,入瓮之感陡然强烈。
她停下步,看了眼自己黑咕隆咚的屋子,问向旁边的婢女:“屋里怎么没亮灯?”
那婢女支支吾吾道:“蜡、蜡烛不够了,奴婢……正要去库房领用。”
姜见鱼狐疑地看了一圈周遭,屋里不亮灯,院子里的灯倒是一个没少,这错误犯得也太低级,但凡是跟过主子的都不可能黑着灯等主人回家,小奴婢怕是在睁眼说瞎话。
这帮人都有问题。
冬阳脑子一根筋,当即拿出训下人的强硬口气:“早干什么去了?整整一个白天都不够你置备的吗?尽在摸鱼偷闲,快去!完了回来领十个板子。”
“你们几个,”她又伸手指指旁边几人,“把廊灯里的油盏拿进屋先充着亮,这么多人的脑袋都是摆设吗?天黑了看不见吗?公主回家黑灯瞎火的像什么样子?要是还在蜀皇宫,犯了这种错是要关去掖庭刷厕桶的,诶诶,发什么愣,全都给我动起来!”
她都这么大马金刀地使唤了,可仆婢脚下却像生了根,黏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眼睛还不时瞄瞄那屋里,像是在警惕里面的什么东西。
姜见鱼立刻就看了个明白。
心说难怪回来的时候,常乐支走了曹黑二人要他们去后院搬货,想必是那“邪祟”回来了,眼下就在屋中。
一定又是在打自己的主意,还命令下人不许说,所以满院子仆婢才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她抬手叫停了冬阳的训话,侧头对秋月说:“去把辟邪找来。”
秋月正要应声,一个婢女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开了口:“公主,辟邪它……它被……”她偷偷摸摸地指了下屋子,接着道,“……带走了。”
意思就是被屋里那人给弄走了。
姜见鱼心中一阵烦闷袭来,累了一天,挖坟埋土弄得一身味,现在只想舒舒服服泡个木桶浴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那丧门星偏又不得安生地过来找麻烦。
他不是出城了嘛?讨债鬼!一定是上辈子欠他的。
姜见鱼扶了下袖中的细匕,徐缓地呼出一口气,要秋月和冬阳守在院里,自己独身进屋会会那“邪祟”。
秋月见她眼神不对,还将匕首抽出别在腰后,像是要随时抄出来砍人,就拉了一下她袖子。
姜见鱼头也不回地甩开手:“我不会有事,放心。”
秋月:“……”你当然不会有事,我是怕屋里的那位出事啊。
姜见鱼一掌推开门,背手握住匕首的把柄,手里有刀,心里不慌,倒要看看越无疆作的什么妖。
忽听身后传来女子挣扎而发出的“呜呜”声,立刻转身去看,秋月和冬阳被两个高大的黑衣人捂着口鼻扛走。
她心下一惊,立刻要夺门而出去救人,两扇门扉砰地在她眼前合上,被人从外面插上了闩,要把她困在屋中。
姜见鱼抬脚对着门腰就是踹,外面却被人死死抵住,门扇纹丝不动。
她踹暴陶益裤裆的力气在这两扇门上竟显得蚍蜉撼树,丝毫没有能被破开的迹象。
这时,里间幽幽出现了一些光亮,伴着淡淡的烛香越来越亮。
她绕过屏风,看见越无疆正弄神弄鬼地在她屋里一盏盏地点灯,动作慢条斯理,对外面的响动心知肚明又全然不觉的样子。
真是看着就来气。
姜见鱼劈头盖脸地问:“你在我屋做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越无疆轻轻剪去一枚烛芯,火苗当即窜高了半寸,“这也是我屋。”
姜见鱼朝身后挑挑大拇指:“你屋在出门左转隔了三个院子,现在立刻把我的人放了,离开这里,我就不跟你计较今晚的事。”
越无疆放下剪刀,开门见山:“陶益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他说着转过头,看到姜见鱼愣了愣。
瞧这灰头土脸的,是在哪个山沟里打过滚的小野娃?
姜见鱼见他贼眼溜溜的在自己身上打转,好像脸上身上全被强行用目光抚了一遍,顿时浑身上下麻酥酥的奇痒无比,倏地抬手挡在身前:“看什么?”
越无疆轻笑了声摇摇头,收回目光:“你还没回答我,关于陶益的事,今天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是走不出那扇门的。”
“我不知道陶什么益的什么事,而且我出屋不是非要走门,”她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我可以翻窗啊。”
“……”
越无疆有些心累地望着窗子眨了下眼,将这话题揭了过去,转而说道:“你的两个婢女和一胖一瘦的护卫都在我手上,自己看着办。”
姜见鱼料定他对西蜀的人不会动真格,顶多只是关进了小黑屋,但也不能由着他这么肆无忌惮地要挟。
她目蕴怒色,伸出一根食指竖到他面前:“第一,陶益受伤与我无关,我一个弱质女流能把他怎么样?
“第二,你要是敢碰我的人一根头发丝,或是让我知道他们受了委屈,我保证……”她疾言厉色,又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我会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王府。”
她身边的烛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动了一下,屋里的馨黄暖光轻轻摇曳,把两人的脸色照得晦明难测。
越无疆面无表情道:“无碍,我在别处还有宅子,到时候没地方住的是你。”
姜见鱼:……
原来这是个狡兔三窟的丧门星!
本想威胁他,却反被噎住,这家伙呛人的功力逐日见长。
姜见鱼竟感到一丝望尘莫及的悲凉,她绷了绷脸,不屈地迎上他目光。
“另外,”越无疆缓缓走近,一步一步将她逼到墙角,低头说:“我从没说过陶益受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说与你无关?”
姜见鱼:……
姜见鱼:…………
姜见鱼:………………
她木着脸,后背紧紧贴着墙角,没好气地耍赖道:“你分明说过的,不记得了?刚说的话就忘,你是脑子不清醒吧,还是老了开始忘事了?”
越无疆就是故意来套她话的,自己说过什么又怎么会忘?
况且谁老了?也只比你个小妮子大七岁,而已。
他双手撑住两边墙面,把姜见鱼牢牢困在自己的臂圈里,低声道:“不想说可以,那两个丫头应该没有你这么嘴硬,我也可以直接去问尔岚,关个几日,保不齐有哪个口风把不严的,总会招的。”
“你卑鄙!”姜见鱼狠狠往前一冲,差点要咬到他鼻尖,“对女人下手,你还算个男人嘛?我看你裤裆里那玩意儿也是白长的,迟早剁了干净。”
越无疆哂笑道:“有你在,就不会白长。”
“你!”
姜见鱼的脸“轰”一下就红炸了,转瞬红成了个小柰果,当即提膝朝他腿间撞去。
越无疆的长腿只稍稍一侧抬就挡下了攻势,倾身压住她的膝盖。
他两手同时向下一扣,猛地拦住了姜见鱼从他胁下使来的拳头,再一翻转钳住她两腕,高高举起摁在墙上,摆玩偶一样地将她双腕交叠,只用单手便紧紧箍住。
接着另一手伸到姜见鱼腰后,捏出一柄细长的匕首,扫了一眼冷锋便丢到地上。
这眨眼之间的几招,越无疆用了全力,姜见鱼竟反应不及地只能任由他摆弄。
此时手上和腿上好似被铆了钉子,竭力反抗而动弹不得,气得她眼睛都要瞪脱了眶。
越无疆冷声道:“我先前看你是‘弱质女流’,你的举止如何放肆,看在公主的身份上,我权当是你年少调皮,只使了两分力来应对,姑且让你得胜了几场。
“在男女之事上,我不想强迫你,始终以礼相待,倒叫你误以为我好欺负了,现在给我听清楚,本王若想要了你,随时都可以,现在也是。”
他字字有力,句句铿锵,姜见鱼仿佛只是他嘴边的一只肥嫩羔羊,没有说“不”的能力。
她脸上红一阵黑一阵,在心里搬出了压箱底的绝世脏话,噼里啪啦往眼前的臭脸上砸了个遍。
正要破口大骂,越无疆突然皱起眉头凑到她脖间嗅了两嗅。
他靠得太近,嘴巴几乎要贴了上来,姜见鱼打了个激灵,一缩脖子别过头:“你干什么!怎么跟狗一样?”
越无疆的狗鼻子顺着脖子嗅到了她的肩膀,边问:“什么味儿?”
当然是土腥味和尸骨的味道。
姜见鱼又不会说实话,为了恶心他,什么脸面矜持都不要了,彻底豁了出去,一声怒吼:“我掉粪坑里了,你就闻吧,全是屎味儿!”
“不对,”这家伙竟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不是屎,而是……”
他终于停下鼻子,严肃地紧紧盯住姜见鱼,“是死人味,你今天到底去哪儿了?”
他手中一使劲,抓得姜见鱼轻轻哼唧一声,切齿道:“你放手我就说。”
越无疆犹豫了一下,妥协松开:“说吧。”
她揉着被抓红的手腕离他远点,当场食言:“我不想说。”
“是遇上麻烦了?我应该可以帮你。”
不管这话是好意或是客套,姜见鱼听过且过,不会因为他的示好而向他吐露些什么。
不过接下来语气却是不由自主地软了许多:“没有麻烦,就算有麻烦,我堂堂宁阳公主难道还不能自己解决么,不劳秦王殿下了。”
越无疆走近半步:“你是我妻子,有事为什么不能对我说?”
姜见鱼摇了摇头:“我自有理由,你若当我是你妻子,就该体谅,不要处处相逼,我也……有苦衷的。”
话音落下,她垂下首,屋里寂静了半晌,只有油灯在滋滋燃着,两人隔光而立,沉默不语。
姜见鱼的苦衷,就是在心里沉了个千斤坠,上面刻满了以下铭文:
这种装作王妃的鬼日子还得过多久?!每天都得提着要失身的心,那段子初到底死到那里去了?哦,她可不能死啊!她要是死了,我岂不得在这里呆上一辈子?萧暮是去哪找消息了?快点快点回来啊!
惯常风风火火的女孩此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颓态,越无疆头一回见她示弱,脸色竟有几分委屈,顿时心软了大半,从衣襟里摸出一样物件,递过去说:“既是我的妻子,那就戴上这个。”
“……”姜见鱼看着那物件,叹了口气。
是那只白玉镯,侧边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红点。
越无疆:“想让我别管你的事,可以,你戴上这个,戴上,我就再也不问,也不再抓你的人,我发誓。”
姜见鱼揪着小眉头,略带一丝愁容的脸上绽出一个浅淡的笑靥,眉眼弯弯瞪了他一下,直直地伸去左手:“你还真是坚持。”
越无疆瞧着她好看的笑,无由来地感到似曾相识的熟悉,是自少年时就印在他心底的记忆,模样虽然淡忘,但仍记得那微笑的弧度,与眼前的女孩非常相像,此时也只当是巧合。
他跟着勾了下唇角,低头托着她手套上玉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