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应城法租界“大观戏楼”之内,一出粤剧正在上演。谭信夫坐在二楼包厢内,眯缝着眼睛看着戏台上演员的表演。右手在靠椅扶手上轻轻打着节拍,口内轻轻随着台上的演员哼唱,神态格外悠闲。
看他的模样,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的银号不久之前被千手马骝洗劫,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更是让这位大亨损失惨重乃至伤筋动骨。在他一旁陪坐的,则是巡捕房探长陈福。
陈福对于戏剧一窍不通,但是谭信夫既然喜爱此道,他也只好陪着。只见台上表演的是个眉目俊俏的旦角,其五官相貌之美竟是陈福生平所未见。
作为法租界的华人总探长,陈福除去在法国人面前低眉顺眼,在谭信夫面前谨慎一二之外,于租界里亦是一方诸侯。他除了爱财便是好色,尤其有总华探长这个身份,租界里秦楼楚馆或是舞女歌女,根本没人能拒绝他的要求,各式各样的美人见了不知多少,其中甚至包括来自东南亚的异国佳丽,自问也是花丛老将见多识广。
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戏台上那位旦角的刹那,依旧惊为天人,只觉得自己之前岁月里所经历过的那些女人,跟眼前戏台上的女子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随后又不免在心里暗骂大观茶楼的经理不会做人,来了这样的绝色居然不向自己通风报信,简直混帐透顶。
“二更天,月如钩,窗前人比黄花瘦。声喘喘,频咳嗽,驱寒唯有借金裘……”谭信夫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陈福的情绪变化和神态,全部心思都沉浸在台上的戏剧之中。跟随着台上的演员,轻轻哼唱着《晴雯补裘》的词句。此时的谭信夫就像是高僧大德,红粉骷髅并无区别,心中只有戏曲本身。
陈福干咳两声:“她唱的看来很对谭老板心思?不知叫什么名字?在租界似乎不是很红啊?”
谭信夫并没理他,直唱到:“我晴雯,乌鸦敢上凤枝头……”收了腔,才自言自语道:“陈探长不喜优孟衣冠,自然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了。他叫小楼红,之前是寰球乐班的台柱子,十大行全都能唱,尤其擅长演老爷戏,据说在上海还得过夏月润真传,月下释貂蝉唱得顶好。只可惜自从群芳影走红,全女班大行其道,大家都喜欢听四旦八贴(粤剧中旦角行当),老爷戏卖不出票,小楼红也只好易弁而钗,主攻旦角。原本唱宝玉闹婚,夜吊秋兰,现在就是晴雯补裘了。不过好角色就是好角色,他这个假女人比真女人还厉害,自从他进了租界,不知道多少男人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有些人知道他是男人之后还是不肯改变心思。”
陈福刚把一口茶喝到嘴里还没咽下,听到这句话被呛得一阵剧烈咳嗽,茶碗差点落地。“男……男人?他是个男人?”
“是了。那些人的反应和你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谭信夫语气不阴不阳:“看戏看的是做工身段唱腔扮相,演员的长相当然重要,但是男女却不要紧。你只要记得,他是在扮女人就足够了。难道陈探长你也这么浅薄,只喜欢那些全女班,看不得男旦?”
“没……没有的。”陈福连忙陪笑,他对于男色不感兴趣,可更不敢得罪谭信夫,只好顺着对方话说。“我只是没想到,男人扮女人能这么出色。不知这位小楼红老板是几时进的租界?”
“不到一个月吧。之前他在华界演出,演了将近半年。我是他的戏迷,每场必到。不过总觉得让这么个好角色在华界表演未免屈才,所以请他到租界来演出,一口气付出了一年的包银。陈探长莫非认为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谭老板请来的人,怎么可能有问题。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陈福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擦着额头汗珠,他原本想找机会把这个比女人还妩媚的妖孽轰出租界,现在看来却是不能。
谭信夫这时才看了他一眼:“听说陈探长被千手马骝袭击,还因祸得福收了个厉害的帮手?”
“谭老板果然厉害,巡捕房大小事情都瞒不过您。是啊,那小子叫秦锐,功夫很厉害的。之前还为谭老板出过力,为保护您的货在码头和潮州帮葛乾交手。”
“我知道。”谭信夫脑海里又浮现出徐震那张脸,随后摇摇头。身为本地大亨,要有大亨的气度格局,不至于因为徐震当初的冒犯就赶尽杀绝。他没提这件事,而是继续说道:“秦锐的功夫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胆子够大。先是为了朋友砸潮州帮的赌档,今天又敢去和葛乾打擂台。应城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出过这种厉害角色了。”
陈福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敢接话,只是在那里赔笑。
谭信夫面上笑容更盛:“应城是个英雄地!所有英雄,都应该在这里得到他值得拥有的一切。像是秦锐这样的英雄,越多越好。我已经在太白楼准备了一桌酒席,今晚带秦锐过来,我请他吃饭。”
陈福一愣。太白楼算是法租界最好的粤菜酒楼,收费自然也不便宜。租界里有头有脸的商人,才有资格在这里用餐。以巡捕房为例,自己当然可以就坐,欧振豪就只能在一楼找个位子,还要看是否有空位给他。至于秦锐,他哪来的资格上太白楼,更别说吃谭信夫的请?要说到功夫,应城会武功的人很多,可即便是卓海球父子也没这个资格,何以对秦锐如此厚待?
谭信夫重新眯上了眼睛,“欧振豪的手废了拿不动枪,我看也没必要留在巡捕房浪费纳税人的钱。他之前做得那些事影响很坏,如果不是我帮你斡旋,法国人早就要找你说话了。事情不是那么个做法,大家都是体面人,要顾及自己的名声。虽然整件事都是欧振豪自己自作主张搞出来的,可是我们总要负点责任,惩办当事人以平民愤。再说对付千手马骝也要有好手出马,一个能打赢葛乾的人,怎么看也比欧振豪管用。对有用的人,对他好一点不是应该的?”
陈福这才明白过来,谭信夫今天把自己请过来又说这些,其实就是在敲打自己。从商人手里硬夺钱财弥补亏空的事谭信夫并不满意,所以用这种方法在警告自己不能再做。他不是想要钱,而是想真的抓住千手马骝杜绝后患。
谭信夫自己也是精通武艺之人,显然明白靠巡捕抓高手不太可靠,所以要重用秦锐,甚至不惜让他取代欧振豪。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从比武中活着走出来。他赢了葛乾,就有资格成为谭信夫手中一把快刀,和廖家荣一样,作为左膀右臂使用。如果他输了,便会丢掉性命,谭信夫损失的无非一桌酒席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在这位天王会大佬眼里,显然只有有用之人和废物两种人,其他根本不在意。哪怕是他陈福,如果做事不利,也随时可能像欧振豪一样,被丢出去当顶雷背锅的弃子。
陈福想明白这些,额头又出了一层汗。连忙说道:“谭老板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擂台那边盯着,只要秦锐打完,我就带他过来。”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留在这里看戏比较有趣。如果他连走过来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上太白楼啊?让人送个信就好,其他的不必管。这出晴雯补裘唱完,就是小楼红的斩华雄。租界里想要听红生粤剧可不容易,尤其他刚才用子喉唱女腔,接着就用平喉唱老爷,这就更难了。朱次伯虽然创立了平喉腔,可是如今学会的还不太多,咱们应城就更是只此一家。”
谭信夫又讲起了粤剧经,陈福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但是他并不糊涂,明白谭信夫话里有话,把秦锐比作了出阵斩将的关羽,自己则比成在帐中等候战报的曹操。如果关羽斩杀了华雄,自然有美酒相赠。如果为华雄所杀,也就没资格被他结交。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曹操都不会到前敌观战,不派人去看这场打斗的结果,也是不想弱了天王会的气势。
陈福对于这位一手捧自己上位的江湖大豪既是畏惧又有些不忿,毕竟自己也被人称一声福爷,可是在谭信夫面前总是低声下气抬不起头,除去财势差距之外,自己这帮手下太过没用也是重要原因。
应城的功夫好手,除了天王会就是潮州帮,剩下的也是在十三家国术馆,没几个人愿意到巡捕房当差。因此陈福看到秦锐的一刹那,就决定把此人收为己用,让他做自己的臂膀。哪怕不能和天王会颉颃,起码也能给巡捕房找根定海神针。因此不管谭信夫如何盘算,陈福的立场始终坚定:秦锐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