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大观剧社,后台。
卸去“夫子冠”,洗去面上油彩的小楼红,露出自己那张英俊潇洒的面容。剧社老板满面陪笑站在小楼红身后,帮他卸妆净面,比跟包的还要殷勤。口内更是不住地说好话:“林老板,大家都是吃江湖饭的,总得讲个守望相助香火情分。再说我对您也不错吧?自打您来了大观,能挡的局我都替您挡了,为这个可没少得罪人,我可是一句抱怨都没有。您要是嫌包银不满意,咱们可以商量,可是今晚上这事,您可一定得成全我……”
小楼红转过身看着老板。他扮旦角时可以迷住陈福这种花丛老手,恢复本来面目后,则是个英武过人的武生公子,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那眼神把老板吓得心里打个冷颤,一肚子的话不敢再说。
“您对我不错,我对您难道就不好么?”本名林梦龙的小楼红说话口音很杂,既有北平腔调又夹杂着几分沪上味道,尾音却又像极了本地人,让人难以猜出他的籍贯出身。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不愧是名优红伶根基。
“您让我成全您,可是谁成全我呢?现如今可是民国不是清朝,总不能还学当年那套吧?”
前清时粤剧演员社会地位低下收入亦少,于辛亥时红船子弟分外卖力,内中不乏杀身成仁的志士。是以民国之后虽然换汤不换药,可是红船弟子还是能以国民政府为豪,剧社老板也不敢犟嘴。只好说道:“您这话没错,可是也没让您干什么。就是谭老板今天请客,您就唱两句,这也不算是大事。”
小楼红语气坚决:“对您这或许不算大事,对我可不一样。谭老板对我也不错,我很念他的情。他如果来这里听戏,我双手欢迎。可是让我到太白楼唱堂会,对不起,恕难从命!我小楼红有个规矩,从不应堂会局!不管北平、天津还是上海,我都是这个规矩。再说,谭老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巡捕房的秦锐……”
他话没说完,剧社老板脸色已经变了,连忙上前道:“林老板,您可别往下说了!您去不去的单说,这事最好少提,万一消息走漏出去,我怕这买卖就干到头了。”
十天前,应城一天之内出了两桩新闻。
潮州帮龙头葛乾与法租界巡捕秦锐比武,居然打了个不胜不败。当时看上去是秦锐略逊一筹,可是事后传说,葛乾右腿受伤,当时只是强撑,事后休息了好几天走路还不利索。秦锐年纪轻轻就能和堂堂潮州帮龙头打平,自然是足以震动应城的奇闻。可是比起第二桩来,这桩新闻的分量便弱了几分。
第二桩新闻就是比武之后,谭信夫让巡捕房给秦锐下帖子,在太白楼设宴款待他。这是差不多所有应城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没想到秦锐竟然不给面子当面拒绝,表示要等自己好兄弟徐震伤好后再去。而谭信夫非但没动怒,反倒是一口答应,不但把日期改了,还要邀请小楼红到现场表演助兴。
在应城,秦锐是第一个公开拒绝谭信夫还能让他改变主意的普通华人。这个消息的轰动程度远超过第一条,不少人甚至怀疑秦锐的身份不是巡捕,而是另有来头。只不过事关天王会谭老大面子,大家也就是私下说说,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提。
小楼红见剧社老板害怕,微微一笑:“您看我这嘴,到了太白楼不也是给您惹祸么。放心吧,谭老板是个体面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对您怎么样的,把心放到肚子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是还不行,我自己去跟谭老板说。”
“您可别去!”剧社老板摆手道:“谭老板是要面子的,这种事都是手下做,您一说,不把我们都扔里面了?得了,这事我办吧。”
他边说边往外走,心里有气,嘴里忍不住甩闲话:“今晚上天王会的人都在,您这一点面子都不给。就算谭老板不见怪,其他人翻脸也不是好惹的。不管大清民国咱都是唱戏的,惹得起谁啊?您这个脾气啊……”
小楼红不理会老板,而是转过头去对着镜子查看自己卸妆情况,听到老板的言语,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随后消失不见。
谭府内。
谭秀晶摇晃着兄长的胳膊:“大哥,让我一起去吧。你是做大哥的要体面,我才不管那么多。他一个小巡捕居然敢不给你面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怎么行?”谭信夫一脸严肃:“这个姓秦的身手好,人又靓仔,万一把我的宝贝妹妹给骗走怎么得了?总不能他落了我的面子,又拐走我的宝贝,那我岂不是一败涂地?”
“哥!”谭秀晶粉面一红,装作发怒的样子,兄妹两个对视一阵大笑。
谭信夫拉着妹妹来到一边,“今晚上我带阿荣去给姓秦的做面子,也是为了替天王会笼络英雄。那两个人如果可堪造就,我就给他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蠢材只在乎面子,聪明人在意里子。那两个衰仔是里子,这里也是里子!”他用手指向房间里的保险柜:“陈福那个扑街,用那种笨办法帮我搞钱,还想拉我下水挺他?做梦!现在这些钱都换成了珠宝,放在保险柜里。这才是要紧的东西。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有钱就可以做人上人,没钱连狗都懒得理你。这些钱只有我的宝贝妹妹看管我才放心。那个千手马骝一天没抓到,咱们就不能大意。所以你辛苦些,等过几日我带那两个靓仔过来,让你看个够!”
在一阵大笑声中,谭笑生出门而去,谭秀晶少不了顿足娇嗔几句,随后来到窗边,透过落地窗从二楼看向院落。谭信夫那部雪铁龙汽车打着车灯缓缓驶出院落,之后是两部卡车,上面满载着天王会的人马。谭信夫今晚要摆排场,天王会大半骨干都去站脚助威。千手马骝如果还在租界,这番动静瞒不过他,如果他够胆,很有可能趁机来谭府闯空门。
“千手马骝……”谭秀晶嘴里嘟囔着,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那把柯尔特仔细检查。这个贼要是真的以为谭家现在防卫空虚有机可乘,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今晚谭信夫把人马带走,固然是为了招揽两员大将摆场面,也是兄妹两人设的陷阱。天王会的人离开,不代表谭宅防卫松散,现在谭宅里可是埋伏着龙津路十二家武馆的精锐武师。只有群英的人,并未在其中。
卓海球出名的脾气差,未必肯给谭信夫面子,再说群英除了卓家父子又没有拿得出手的高手。谭信夫有心招揽秦锐和徐震,也就不好对卓海球施压,所以瞒着群英,把其他武馆的高手全部招来,在自己的公馆设埋伏。千手马骝本事再好,总归也是双拳不敌四手,这么多武林高手怎么也能解决他。再不行,还有自己这支手枪……
谭秀晶把枪高举,做了几个瞄准的动作,脑海里又浮现出码头上,惊马冲向自己那一幕。在她心目中,印象最深的并非秦锐,却是那个本分乃至有些木讷的徐震。在应城这个地方,她见过很多身怀绝技也有无穷野心的少年,包括自己的大哥和廖家荣,都是这种人。对于这种人她说不上讨厌,但也不会喜欢。相反,倒是徐震这个善良又有些天真的少年,倒是难得,因此给谭秀晶留下深刻印象。
“靓仔……他倒是蛮靓的。”谭秀晶自言自语,随后微微一笑。伸手打开了房间的水晶吊灯,安心守在房间里。
太白楼乃是应城法租界最好的粤菜馆,其临水而立,站立楼顶可以俯瞰水上风光,饮食赏景兼顾。整个酒楼分上中下三层,平日可招待上百名客人,就连法国人偶尔也会光顾。今晚整个酒楼都被谭信夫包下,任何人都不招待。天王会的人在酒楼门前列开阵势,水上也有几条船往来巡逻。这便是法租界地下社会王者的排场气派!
谭信夫站在三楼凭栏而立,身后则是廖家荣不言不语地站着。整个三层,如今就只有他们两人,再就是几个服务生。谭信夫相信,就凭这个阵势,就足以镇住那两个乡下仔,让他们安心为自己所用。
一个能和葛乾打成平手的好手已经难得,更难得是两人和潮州帮有深仇大恨,就更是难得快刀。就冲这两条,也得把他们弄到手里。就凭陈福还想要和自己抢人?简直是白日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