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千手马骝?”
谭信夫坐在车内,望着车窗外飞速向两边退去的街景,语气淡然的问了一句。
车内坐着谭信夫、廖家荣和一个年轻新司机。
之前在银笛餐厅前被撞坏车头的那辆黑色轿车已经被人拖走,挨了青年鬼佬一顿揍的司机也被安排送进了医院,现在三人乘坐的这辆车是一辆亮银色福特T型双门车。
和谭信夫并排坐在后方的廖家荣点了点头:“和之前几次一样,现场都留了字条。”
谭信夫闻言依旧反应平平,又问了一句,“陈福到了没有?”
廖家荣开口答道:“已经到了,不过巡捕房那群废柴多半也查不出来什么。”
谭信夫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随后收回目光靠在后座,微微闭上双眼,久久没有继续开口。
廖家荣看着谭信夫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谭先生,头先在餐厅门口是我做错事,给你添麻烦了。”
谭信夫仍微闭双眼,轻轻摇了摇头:“不紧要,工务处在鬼佬那里不过是清水衙门,就算不给他面子也不会怎么样,现在最主要是跟总办处和财务处的鬼佬搞好关系。总办处管人,财务处管钱,这两家的胃口都不小啊!”
工部局是法国鬼佬们在租界设立的行政管理机构,本身是一个统称,在其下辖才又设立了若干的职能机构,如总办处、财务处、警务处、工务处和卫生处等等,除了这些机构外,又另设一批所谓的专门委员会,囊括交通、教育和音乐等这些项目,其主要目的始终是维持租界稳定和管理华人。
谭信夫刚才提到的总务处和财务处,是工部局最核心的两个部门,总务处分管其他部门的鬼佬,而财务处则负责派钱出粮,想要在应城稳定扩张,谭信夫可以不给工务局面子,但总务处和财务处的鬼佬却必须拉拢示好。
就好像刚才在银笛餐厅前,都不用谭信夫多说什么,跟在他身边相谈甚欢的总务处鬼佬在了解清楚廖家荣和青年鬼佬的矛盾后,轻飘飘一句会打电话给青年鬼佬在工务处上班的父亲,聊一聊在租界配枪的事,立刻就将原本桀骜嚣张的青年鬼佬吓得冷汗直冒。
总务处是可以直接将电话打去法国祖家,在广东租界,这些鬼佬还能过一把人上人的生活,每个月谭信夫为首的商行都会送上一笔不菲的贿赂,但如果回了法国,不但要接受惩罚,而且再也没有在租界的优渥生活,青年鬼佬就算酒醉也知道自己惹了华人里为数不多不能惹得家伙。
沙田街街尾。
往日这个时候整条街道都应该关火熄灯,一片寂静,但此时却显得格外出奇,街尾喧哗一片,人影幢幢,人群中夹杂着穿着长筒胶鞋的巡捕,正提着橡胶棍维持秩序。
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家大门敞开的钱庄,借着火光隐约可见钱庄门楣上悬匾额,上面写着兴泰银号四个大字。
两道车光打来,谭信夫乘坐的那辆银色福特轿车从转角驶出,缓缓靠近一片混乱的街尾。
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随着福特轿车的接近,逐渐归于平静,提着橡胶棍的巡捕们也纷纷停下手上动作,默契的向街道两旁靠去,让出可以让轿车通行的道路。
站在一众巡捕们最前方的,是一个穿着探长制服的微胖中年男人,见轿车靠近,中年探长眼皮抽搐几下,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而轿车也恰好在他身边不远处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两旁人群当中。
咔嚓——
车门打开,两旁站着的巡捕和百姓几乎连呼吸都屏住,将目光全部聚集在车门打开的位置。
紧接着,廖家荣笑眯眯从车上走下来,然后顺手将车门关闭。
没有见到谭信夫的百姓们见状顿时炸开了锅,他们都是这附件的住户,得知兴泰银号失窃,生怕自己存在银号里的钱取不出来,纷纷带着存根赶来现场,有的人甚至只裹了床被子就赶了过来,生怕来晚了银号不认账,让他们自己背这一口黑锅。
在这里折腾了大半夜,依旧没有见到谭信夫,百姓们自然再也按捺不住,有脾气火爆的已经爆着粗口开始声讨起来,只是他们固然不敢指名道姓骂谭信夫,只将矛盾放在兴泰银号这块招牌上,好在一脸惨白的兴泰银号经理和员工们被巡捕们护在了中间,否则这些群情激愤的百姓一拥而上,恐怕他们真的连命都保不住了。
面对百姓们的声讨和喝骂,廖家荣从车上下来后,便静静的站在车门前,面带微笑,始终一言不发。
于是,这样的场景在持续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所有百姓都慢慢降低声调,到最后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个别人因为情绪激动,仍兀自喘着粗气的声音。
“大家话都说完了,是不是应该给我讲几句?当然,如果觉得不爽,可以继续骂?”廖家荣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人群,笑容可掬地开口说道。
百姓们迟迟没有开口,他们的钱都存在了兴泰银号,听说兴泰银号出了事,一群人大半夜赶来这里,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身利益。刚才的喧闹只是为了发泄情绪,现在对方似乎摆出了要谈一谈的架势,再闹下去就是蠢了。
廖家荣等了片刻,见再也无人开口,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过出乎百姓们预料的是,廖家荣接下来并没有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他们身上,而是转头望向一旁不住面色难看的陈福,微笑开口道:“陈探长,谭先生要见你。”
他说话的同时,伸手往轿车方向比划一下,表示谭信夫现在正坐在车内。
这个动作做出来之后,原本放松下来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得知了谭信夫就坐在车里,刚才声讨兴泰银号时声音最响亮的几个人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不自觉往人群后缩去。
带着巡捕过来维持秩序的探长陈福,一听说谭信夫正在车里等候自己,同样变了变脸色,不过他反应很快,在原地愣了不足两秒,就快步往谭信夫车旁走去,脸上带着焦灼和惶恐。
轿车车窗被缓缓摇动下来,露出谭信夫棱角分明的侧脸。
陈福站在车旁,挤出笑容打个招呼:“谭先生。”
谭信夫目视前方,看都不多看陈福一眼,声音平静道:“今次损失几多?”
陈福不自觉擦了擦额头,硬着头皮回答道:“失窃黄金二百两,银元票六万块,法郎十七万,仲有一批铜元,不过数目太大,暂时还没有清点清楚。”
说到最后,陈福的声音都不自觉变低,不住抬起眼皮偷看谭信夫的脸色。
按照目前的金银市价,一两黄金便能折合三十块大洋,反倒是法郎因为不便出手所以市价不高,但十七万法郎仍旧可以折合六万左右的大洋,再加上尚未查清出的铜元,兴泰银号这次的损失恐怕在十五万块左右。
十五万块现大洋失窃,如果放在寻常一般的银号,分分钟能够让掌柜一家破产跳楼,饶是兴泰银号背后的老板是谭信夫,这么大一笔数目也无异于从他身上生生咬下一口肉来,也无怪乎在银号里存了钱的街坊们都纷纷过来讨账。
“十几万大洋,这个千手马骝真是好大的胃口啊!”谭信夫眼角抽动几下,在陈福看不见的车门下,他的一只手已经狠狠抓住真皮坐垫,手背上青筋高高鼓起,“如果让他多来几次,是不是连我屋里的夹万(保险箱)都被他取走?嗯?”
谭信夫说到最后,双眼猛地望向陈福,目光凌厉,语气中带着质问。
陈福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谭信夫对视。
谭信夫死死的盯着低下头去的陈福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火气,沉声道:“半个月,我给足你半个月时间,除了追回兴泰银号这笔数,仲要见到千手马骝被带到我面前,有冇问题?”
陈福舌根一麻,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千手马骝和寻常的贼偷不同,他是这半年来才刚刚从应城冒出头角的人物,向来只偷应城大户,除了今天的兴泰银号,以往也曾不止一次对谭信夫的其他生意下手,不过都是几千几百的小数目,谭信夫并不放在心上。
可谭信夫不说,陈福却不得不查,他这个巡捕房探长的职位还是谭信夫一手捧起来的,谭信夫家里就算闹耗子,巡捕房都应该第一时间赶来解决问题,更何况一个贼偷明目张胆在谭先生的生意场上搞事?
但几次查案下来,陈福就意识到这位千手马骝不是一般贼偷,巡捕房好几次布下天罗地网,最后却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要不是对方每次作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字条,自称千手马骝,陈福他们连千手马骝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一个查了足足半年都毫无进展的案子,现在要求陈福在半个月内破案,陈福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颇有一种老虎吞天、无处下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