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先生,可不可以宽限一段时间,这个千手马骝不是一般的贼……”
让他陈福用半个月筹足十几万现大洋,补足今天兴泰银号损失的数目,或许他凭借探长的身份,用些手段勉强还能做到。但半个月时间抓住千手马骝,陈福心里实在毫无底气。
“即是话难做喽?”谭信夫挑动眉梢,盯着陈福开口说道。
陈福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眼中却流露出满满的哀求之色。
“如果觉得难做,那就不用你做了。”谭信夫收回目光,不去看陈福可怜的模样,整个人往后一靠,语气冷硬,“回去好好休息,我会考虑重新选一个有能力的人,坐你现在这个位置。”
听到谭信夫这句话,陈福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应城的有钱佬大把,能够买下他探长位置的人也不止谭信夫一个人,但倘若换做其他有钱佬对陈福说这句话,或许他会碍于对方身份说几句软话,打个哈哈便过去,心中并不担心。但这句话从谭信夫嘴里说出来,无疑是立刻宣判他这个探长做到了头,从此都不用想出现在巡捕房。
因为在应城,谁都知道他陈福是谭信夫的人,所以就算那些有钱佬有心想让自家人顶替陈福的位置,碍于谭信夫的面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现在谭信夫透露出一丝一毫不想再用陈福的想法,都不用再开口多说什么,第二天陈福的鬼佬上司就会将之辞退,然后收其他人一笔钱,换过第二个巡捕房探长接替他。
而想陈福这样的人,一旦失去失去了巡捕房探长这个光环,都不用其他人动手,仅仅是这些年被他欺压的百姓,都足够让他横死街头。
眼见谭信夫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便要摇上车窗,陈福急忙用手按住上升的车窗,语气急切:“谭先生,是我说错话。半个月,就半个月,我一定在半个月里补足兴泰银号这笔数,然后将千手马骝带到你面前,希望你再给我个机会。”
上升到一半的车窗戛然而止,谭信夫下半 张脸被茶色的车窗挡住,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眸,语气随意道:“会不会为难你?”
陈福忙不迭摇头:“不会,不会!”
“好,我等你半个月。”谭信夫点点头,声音微微提高几分,“阿荣!”
车头前,站在一众百姓对面的廖家荣听到谭信夫的声音,快步靠近车窗,见到陈福后笑着冲他打个招呼:“福哥。”
陈福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回应,下意识退开几步,给廖家荣让出位置。
“去告诉街坊,十几万的小数目我谭信夫还不至于赖账,边个要取钱就拿给他们,现金不够就让柜头从其他银号调钱过来。”谭信夫见到廖家荣,语气平静的吩咐道。
廖家荣轻一点头:“知道,谭先生。”
谭信夫等到廖家荣离开后,看了眼想往前站几步,但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陈福,淡淡开口道:“记住,半个月。”
说完,谭信夫再也不看陈福的反应,车窗继续上升,彻底关闭。
车内,谭信夫背靠椅背,再也维持不住之前漠然地姿态,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露出浓浓的忧色。
司机坐在前排,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后视镜,就看见谭信夫正用手揉搓眉心,似乎遇上了极为难办的事。
十几万大洋对谭信夫来说虽然算不上小数目,但也不至于让他头疼,如果这笔钱是在谭信夫经营的其他生意场里被千手马骝偷走,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陈福大动肝火,甚至有些失态。
可问题偏偏出在了兴泰银号。
自从法国人提出要在应城开设银行业务的时候,谭信夫就不止一次在法国人面前提起过,希望可以将旗下银号注册为银行,有法国人作保无疑可以吸纳更多民间资金。甚至还劝说了一批法国官员在兴泰银号中存款,给予他们远超一般银号的利息。
但现在被谭信夫寄以厚望的兴泰银号,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窃,谭信夫现在没有想十几万银元的亏空如何补足,而是在想,出了这件事以后,自己再提起要注册开办银行的事时,该怎么跟法国人斡旋。
退一步来说,就算抛开法国人不提,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后果,足以令谭信夫感到头痛。
今晚兴泰银号失窃,明天消息一旦传开,恐怕立刻就会引起一股挤提风波。
所谓的挤提,便是因为存款人对银号的不信任,从而大规模提取存款,一旦处理不慎,顷刻间便能让一家银号破产倒闭。
谭信夫想到这里,用手狠狠的搓了把脸,沉声吩咐司机:“回公馆,通知所有银行、商行、烟档、赌档的主事开会。”
司机连忙收回偷看后视镜的目光,低低应了一声,轿车再次发出低低的轰鸣。
……
千手马骝的传说,在这个夜晚牵动了徐震的心潮,也令陈福欲哭无泪,更让谭信夫大感头痛……
而此时,一个背着包裹的黑衣身影融入夜色,飞身跃上一处屋顶,脚尖踩着屋瓦如飞般窜行,未曾发出丝毫声响。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即便在屋顶上也如履平地,迅速往应城所属的一处木屋区贴近。
木屋区,顾名思义就是应城底层居住的贫民区,又被叫做屋村,往往是租界政府为了体现自己仁慈的一面,在一座城市最落后的地区修建起一批廉价的公共木屋,然后联合本地身居高位的华人夺取穷人的地产,再威胁勒令穷人们搬迁过去,美其名曰福利出租屋。
这样的木屋因为材料多由廉价木料搭建拼凑,一旦发生火烛,往往就会造成惨重伤亡,木屋区修建至今因为火灾而伤亡的百姓,已经超过百位之数。
夜色下,在港口搬卸了一天货物的苦力刘勇强坐在门槛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双眼熬得通红。
空气中混杂着汤药煎制后浓郁的味道,屋内,老婆低低的啜泣声响起,夹杂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老天爷,我的女今年才九岁,你仲有冇眼啊!”刘勇强表情木然,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本来一家人住在一起,就算日子过得清苦了些,但好歹都平安无事。可就在前不久,一场大雨下过女儿便发起了高烧,请赤脚大夫开了好几副汤剂都不见好转,刘勇强不可不咬着牙拿出全部家底,然后又从贵利佬手里借了几十块大洋的高利贷,带着女儿去鬼佬开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女儿得的病正是这个年代让人闻风丧胆的肺痨。
得知这个消息后,刘勇强险些站都站不稳,老婆则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此时坊间还流传着十痨九死的说法,似乎得了肺痨除了等死就没有其他方法根治一般。
好在刘勇强却从鬼佬医生口中得知,他们已经研究出可以治疗肺痨的特效药,治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而且发现的时间越早,治愈率便越高。这一消息无疑让原本已经快要绝望的刘勇强心中又升起一缕希望的火苗。
但在随后得知鬼佬一针疫苗所需要的价格后,刘勇强心中那一缕火苗就像被人兜头一盆凉水泼下般,彻底熄灭。
一针治疗肺痨的疫苗价格,就算刘勇强倾家荡产也支付不起,更何况从贵利佬那里借的几十个大洋现在也已经花了个七七八八,如果不是考虑到女儿和老婆无依无靠,刘勇强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恐怕真的就已经将心中跳海的念头付诸行动。
“老天爷,你究竟有冇眼嘅!”刘勇强放下烟枪,把头埋进双膝中,双手揪着头发,欲哭无泪。
嘭!
耳边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原本陷入悲苦中的刘勇强猛地被惊醒,抬头再看时,就在他面前一米左右的位置,原本黄土的泥洼地上,此时却多了一个蓝布包袱,包袱摔在地上破开一角,露出里面包裹的雪白银洋。足重七钱二分的圆型银币,月色下烁烁放光。
心如死灰的刘勇强一瞬间愣在了原地,盯着地上的蓝布包袱看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急忙举目四顾。
天际一轮银月高悬,在银月光辉的映照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如猿猴般灵敏,在一处屋顶上轻点脚步,身形迅速蹿出数丈距离。
“拿这些钱给你女儿治病!”身影飞窜之余,一道温润醇和的声音遥遥传来,紧接着其身形便隐入夜色当中。
“千手马骝?”
刘勇强在应城这些日子,不时有听闻千手马骝的大名,现在亲眼得见之后,从一开始的惊讶,迅速转变为极度的欣喜。
做惯了苦力的人手上颇有准头,一摸分量就知道,这包银元足有上百块,自己女儿的病有救了!
屋内,刘勇强的老婆听到动静,推门走出,就见刘勇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千手马骝消失的方向连连叩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