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津道在应城有个别称,叫做武馆一条街,整个龙津道几乎汇聚了应城全部的武馆。
大清朝尚存的时候,学武还是有钱人家的消遣,等到民国建立,除了过去教拳的老师傅,还有大把学了一身武功却家道中落的人,这些人在过去身份显赫,可改朝换代以后没了饭辙,又没有一技之长,大抵都选了开武馆授徒这条路子。
往前算几年,应城武馆真如雨后春笋一般,用武馆多过米铺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但一个突然繁荣起来的行业,势必会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最终才会走上平稳发展的道路。
当时应城武馆多则多矣,但却存在着两个最严重的问题。
其一便是武馆师傅的水平良莠不齐,打个比方来说,一些在大清享福享惯了的老爷少爷们,因为当时家底殷实,跟教拳的师傅学了几手粗浅功夫,身边人一吹捧就觉得自己也有开馆授徒的资格,等家中落魄后也真把这一想法付诸行动,后果大抵是教了一段时间拳以后,被徒弟察觉出端倪,骂着街要求退还学费。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武馆太多,和有心想要花钱习武学功夫的人在数量上根本不成正比,平均下来往往一间武馆只能收几个徒弟,几乎所有武馆一个月下来漫说盈利,不蚀本就要酬神了。
这两个问题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应城武馆流行起一股踢馆风潮。因为各家馆主都清楚的意识到,想要靠开武馆赚钱,症结不在于如何拉拢人上门习武,而是应该先把跟自己争抢饭碗的同行解决,等只剩下自己一家武馆的时候,想要习武的人自然会主动上门。
等到这一股踢馆风潮过去之后,应城原本近百家的武馆,也就只剩下了现在龙津道的十三家,这十三家武馆能够在这种混乱局面中屹立不倒,也足见其不俗的实力。
群英武术馆就是在应城站稳脚跟的十三家武馆之一。
年近六十的馆主卓海球一大早就已经起床,先站在院子里打了两趟洪家拳的套路,等贴身衣衫被汗水微微浸湿后方才收手。
等他回卧房换了衣服再走出来时,儿子卓方潼已经端出了昨晚就放在炉火上小火煨炖的雪梨川贝羮,父子俩对面而坐慢条斯理吃罢这餐饭,卓方潼收拾好碗筷,打开武馆大门后,不多时便有学拳的弟子陆陆续续赶来。
等弟子们到齐之后,武馆就开始正式教拳。卓海球毕竟上了年纪,再加上群英武术馆在应城也闯出了名头,便很少再亲自下场一招一式教授徒弟,所以这件事理所当然就落在了卓方潼身上。
不过这也不代表卓海球真的就把授徒一事完全丢给了卓方潼,毕竟卓方潼自己就还没到出师授徒的水平。所以卓海球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对徒弟们习武的情况不闻不问,但实际上每次轮到卓方潼给师弟们教拳的时候,卓海球都会留在现场,在监督弟子们学拳的同时,也会对每一个弟子口传心授。
事实上,卓海球这样才是最为正统的授徒方式,一家武馆的馆主再能打,精力终究有限,又何况上了年纪以后神衰力倦在所难免,后力难免不继,到了一定阶段就要考虑选人选替自己分担,也有一定挑选继承人的意味在里面。
好在儿子卓方潼也算争气,今年二十九岁就已经把卓海球一身的功夫学了个六七分,在龙津道年轻一代里都算是青年翘楚,就算是同行同业的老师傅也一致认为,只要再给卓方潼足够的时间沉淀,他将来在功夫上的造诣未必不能青出于蓝。
今天和往常一样,卓海球端坐武馆院落最上方的太师椅上,盯着卓方潼教授徒弟的每一个动作,不时出言指点几句。等到徒弟们各自熟悉了套路,又让他们分组进行一轮实战,在实战的过程中将学到的招式融会贯通。
开馆是从早上开始,除了中午时留出的休息时间外,卓海球一直都坐在太师椅上,直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这一天才算结业,徒弟们打着招呼三三两两往武馆外走去,卓海球这才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用手背轻轻擂了擂有些发僵的后腰。
“阿爸,你在屋里坐下歇一歇,我换身衫就去做饭,今晚想吃点什么?”
送走一众师弟,卓方潼关上武馆的两扇沉重木门,迈步走向卓海球,嘴里一面说这话,一面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卓方潼为人忠厚谦逊,他自从代父授徒以来,这两年虽然听惯了其他同行叔伯的称赞,但心里却知道自己的能力还差得很远,又怕砸了自家武馆的招牌,所以每天教师弟们打拳都出了十成的气力,一天下来身上的长衫都能拧出汗水来。
卓海球欣慰的看了眼卓方潼,他的模样看上去有几分老态,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坐了一天有什么好歇的?倒是你,这段时间除了教你那帮师弟打拳,几乎都没有出过门,又要照顾我这个老头子……”
“阿爸,讲这些做什么。”卓方潼笑笑,将汗湿的头发顺着额头往后拢了拢,“你三十几岁就开了这间武馆,前后教徒弟也有二十几年了吧?我这算得了什么。”
卓海球笑着点点头,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道:“你的长进我都看在眼里,阿爸我三十六岁的时候,你师爷才开口话我够资格开馆,你今年二十九岁,不用等那么长时间,再过两年我就准备把武馆交到你手里。”
卓方潼闻言挑了挑眉头,脸上流露出惊异之色:“阿爸,你不好讲笑啦!人家外人说两句就算了,连你也……”
卓方潼说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你知道的,学武功讲天份,我不过是勤力点,又有阿爸你亲自点拨,才有现在的少少成绩,点够资格开馆啊!”
“勤力也是一种天份来的。”卓海球悠悠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门楣上悬挂的点到为止四字匾额,再次将目光放在卓方潼身上,“你那些师弟你也见到了,现在的年轻人说是来学拳,其实又有几个能好似你一样吃得了苦?时代不同了,现在开武馆未必要够打,何况龙津道的同龄人里面,讲打你也不比他们差,难道担心你那些叔伯会放下身份过来踢馆吗?放心,你阿爸我一时半会还死不掉,只要我活着,龙津道就有我们群英武馆一个位置。”
卓海球说到最后,语气里满是意气风发,似乎完全没有将龙津道其他武馆馆主放在眼里。
卓方潼见父亲态度坚决,于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轻一点头:“我听阿爸你的。”
卓海球哈哈一笑,拍了拍卓方潼的肩膀:“去换衣服吧,小心着凉。”
卓方潼应了一声,迈步往里屋走去。
耳边厢,卓方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卓海球脸上原本意气风发的神色一点点敛去,到最后眉头已经锁了起来。
外面人只说他卓海球有个好儿子,不到三十岁就够资格代父授徒,但卓海球自己却知道,卓方潼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在武术方面,没有天份。
卓方潼能有今天这一身功夫,全靠他自己日夜苦熬才勉强打磨出来,从小丧母致使卓方潼比同龄人更加早熟,知道卓海球一个人经营武馆不易,所以在其他孩子们还在街上嬉戏打闹,街头巷尾追赶黄包车的时候,卓方潼就主动提出跟卓海球习武。
可是习武也需要天份,同样的招式,卓海球当年只看了一两遍就能学会,但到了卓方潼这里,就得十遍八遍才勉强能施展开来,理解招式中的深意,也就是那个时候,卓海球意识到卓方潼并没有习武天份。
自幼早熟的卓方潼在起夜的时候,经常见卓海球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很快就意识到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群英武馆是卓海球一辈子的心血,他总有老的一天,以卓海球的性格,如果找不到武术和武德都上佳的亲传弟子,等他老去后,武馆最好的下场就是关门大吉,如果龙津道其他武馆想要踩着群英上位,恐怕还免不了被踢馆的下场。
这是规矩,也是江湖。
为了让卓海球宽心,从那以后,卓方潼就不分昼夜的打磨功夫,所下的苦功有时连卓海球都感到心疼,如今的年轻人大多心思庞杂,和龙津道其他馆主的传人相比,卓方潼下的苦功是他们的十倍百倍。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吃了近二十年的苦以后,现在的卓方潼已经可以被赞上一句龙津道年轻一代的翘楚。
但只有卓海球父子两人知道,以卓方潼的本事,就算接管了群英武馆,也只是仗着卓海球和洪家拳的名头勉强支撑而已。
“唉!”卓海球吐出胸中一口郁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孩童的模样,脸上露出追忆之色,略带感叹的开口道,“如果当年在秀城,把复光家那个小子带回来就好了,可惜……”
叩叩叩!
院子里,武馆的大门突然被人叩响,卓海球还以为是哪个徒弟把东西落在了这里,收回思绪随意开口道:“进来吧,门闩开着的。”
武馆外面静了片刻,随后被人从外推开,门分左右,提着大包小包的秦锐和徐震一前一后站在武馆前,站在前面打开门的秦锐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见到两个陌生的面孔站在门外,卓海球也不禁有些发怔,尤其是徐震和秦锐两人现在已经换上了崭新的洋装,和武馆老派的长衫大褂格格不入,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学武之人。
但如果不是前来学武,怎么会走到龙津道来,还敲响了武馆的大门?
卓海球略一迟疑,面带疑惑开口问道:“两位是?”
秦锐静静的盯着卓海球,久久没有开口,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卓海球被秦锐盯着看了许久,心中愈发疑惑,但当他回望秦锐时,竟然也从秦锐的眉梢眼角中感觉到些许熟悉。
一旁的徐震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武馆的格局,同时不停在目光在秦锐和卓海球脸上游走,见秦锐迟迟没有说话,禁不住率先问道:“阿叔,我哋是来找人,想请问下……”
“师爷!”徐震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没有开口的秦锐突然出声,“师爷!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秦复光的仔秦锐,阿锐呀!”
秦锐一边说着话,手上的包袱纸袋已经扔在了地上,大踏步朝卓海球走去。
事实上,卓海球从秦锐的眉眼中,已经看出熟悉感觉,只是心中还不敢肯定。但在秦锐叫出师爷两个字的时候,卓海球瞬间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正是自己十几年前在秀城走访老友时,收下的口盟徒孙。
卓海球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刚才,他心生感慨的时候还想到了这个口盟徒孙,而下一秒对方就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记忆中那个机灵的小鬼,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
“阿锐?”直到秦锐走到自己面前,卓海球看着他俊朗的面庞,逐渐将这张脸和年轻时的秦复光重合在一起后,方才难以置信的开口叫了一句。
秦锐毫不犹豫,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卓海球面前:“师爷!”
还站在门口没有进院的徐震看到这一幕,张着嘴眨了眨眼,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念头。
自己和秦锐是朋友,是不是也要跪下来行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