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城龙津道,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吆喝叫卖声响成一片。
此时距离大清朝被推翻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但如果留心去看,就会发现应城中还有一部分人仍旧保持着大清蓄辫子的传统,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除了留着金钱鼠尾,身上也穿着老牌传统的长袍马褂,一副遗老做派。
但这些人终究是少数,龙津道上年轻一代行人们所展露的,更多是从传统中脱胎出来,已经隐隐有了现代西式风格融入的风貌。男人们身着中山装、或是日本双排扣学生装以及西装衬衫,年轻女孩穿着洋装踩着高跟鞋的场面屡见不鲜。
行人风貌的差异,配合着街道上黄包车夫与轿车并行,两旁中式酒肆和西点餐厅共存,俨然汇聚成一副新旧时代交织碰撞的画面。
徐震和秦锐从街边一家名为黄记洋服店的铺头中走出,此时两人身上已经各自换上一套白色衬衫,腿上穿着西裤,脚踩铮明瓦亮的尖头皮鞋,手上还分别提着两个牛皮纸袋,里面除了装着换下来的旧衫,还有另外几套用来换洗的洋装。
此时的应城还是以穷人居多,这种量身体裁的洋装店,仅凭一扇看上去就昂贵又易碎的玻璃橱窗,就能吓退大部分穷人。
即便是那些生活过得去的普通百姓,也只是逢新年时节,方才带着子女进店买一套洋装,并且这一年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拿出来穿,而是等碰上什么节日或是要去见客人,才会小心翼翼从柜子里翻出来,穿过后立刻便要熨烫整齐,放回原处。
现在徐震和秦锐两个人加在一起买了四套洋装,他们没有时间让老板量身体裁,直接拿做好的成品自然又多了一笔花费,尤其是秦锐还购置了钱包、礼帽和一些零碎配饰,四套洋装置办齐全后,足足花了近五十块大洋。
此时正值各地军阀混战,各省滥发省钞,中交票也不保牢,银元的购买力远在纸币之上,五十块大洋在应城绝对足够供给一户寻常百姓半年的开销。
不过出手阔绰的谭信夫给徐震和秦锐每人包了两千块大洋的红封,有这笔巨款在手,秦锐对这一百块大洋花的一点儿都不心疼。
用秦锐自己的话来说,要见师爷一定要穿得正式一点,更何况他头一回来师爷的武馆拜门,不能被武馆里的师弟们小瞧了。
至于徐震,寮寨里走出来的他则是纯粹对钱没有细致的概念,对他来说无论是大洋还是铜元,无非是让自己能有一口饱饭吃,至于吃的好与坏,徐震并不在乎。
遇上这样出手阔绰的大买主,洋装店老板和伙计自然满脸堆笑,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又留下几句以后有需要随时开口的客气话后这才折返进店。
“阿锐,你师爷教的是什么拳?“徐震有些别扭的整了整新衣服的衣领,扭头去问秦锐。
自打两人相识以来,徐震就从秦锐口中不止一次听到他这位在城里开武馆的师爷,从秦锐的言语间不难听出,他对这位十几年没见面的师爷显然对其极为推崇,再加上马上就要登门拜访,所以徐震才会有此一问。
秦锐听徐震问起,瞬间来了精神:“他是我师爷,你见我学的乜拳他老人家不就打乜拳喽?“
徐震想了想,皱眉道:“但是你好似是打杂家的,难道你师爷也一样?“
他虽然对武术派别不甚了解,却也知道秦锐所学武功甚为杂乱,这种钻研多门武学而招式不定的人,通常被武术界称之为杂家,因为他们每一门武功都会一两手,一旦练到大成,对敌之时最为出其不意。
不过徐震虽然听过杂家这个称呼,却不知道真正的杂家高手少之又少,即使有也不可能是秦锐这个年纪。
“咳!我随便玩两手而已,用不用这么糗我呀?“
秦锐自从和葛乾交手之后,过去无往不利的杂家功夫就彻底失去效果,最后还是靠着洪家拳的基础稳扎稳打才侥幸没有被重伤,已经意识到自己练武的路子出现偏差。
现在听徐震再次提及,揭开伤疤,不免有些讪讪然。
“不是啊。“徐震摇了摇头,认真开口说道,”我觉得你的功夫真的打得很好,可惜我师父只教了我一门八极拳,不然我都想多学两手。“
“多谢你啊!乡下仔!“秦锐翻个白眼,迈步顺着龙津道往前走去,嘴里悠悠然说道,”我师爷呢,练的是正经南派洪拳,岭南五拳十三家里的五拳之首。不过说起来我跟他老人家也有十五六年没见过面了,他以前脾气好暴躁的,不知这两年有冇收火。“
岭南五拳十三家,五拳说的就是洪、刘、蔡、李、莫这五个拳种,其中又以专擅长桥大马,攻守严密的洪家拳为首。当年洪熙官传拳于弟子伍允普,后来伍允普将这路拳法传到广东一带,发扬光大,所以洪家拳也被称为南派洪拳。
徐震只学武功不懂江湖,对这些武林典故所知不详,自然也不清楚洪家拳的渊源,至于洪熙官偌大的名头都是闻所未闻,所以内心并没有太大波动。
“那洪家拳和我师父教我的八极拳,哪个更犀利?”徐震想了想,开口问道。
秦锐这个话痨听了这句话,出奇的沉默了下来。
在与葛乾的十二路谭腿一番较量后,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学的是南派洪拳,却因为自己贪多不精,败给了葛乾的北腿,心中就觉得自己有辱师门,本来应该脱口而出,将徐震的八极拳贬低一番,抬高自家拳种的话也久久说不出口。
徐震等了片刻,没有得到秦锐的回答,不禁好奇向他望去。
秦锐脚步放缓,思绪从之前的失败中拉回,情绪稍显低落:“八极拳是北方有名有姓的拳术,洪家拳是南方五拳之首,南辕北辙,我点知边个更犀利。”
得到了一个略显敷衍的回答,徐震皱着眉点点头,随后粲然一笑,语气洒脱:“管他边个犀利,最紧要还是看用武功的人本事高低,我们两个打不过人家的谭腿,未必是洪家拳和八极拳不如人,如果换了我师父或者是你师爷过来,说不定人家又要说谭腿不过如此了。”
秦锐闻言愣了愣神,随后眼中闪过一丝光彩。这番话的道理其实极其浅显,但他钻进了拳种高低的死胡同里,就累得自己迟迟不能走出来。现在被徐震用粗浅的道理突然点醒,之前心中的郁结顿时少了大半。
“说得对!如果我师爷动手,冇话一个葛乾,就算加上他细佬都未必是对手!”秦锐重重的握了握拳头,脚步再次加快几分,“走!去武馆找我师爷,今次我要求他教我洪家拳秘传,等我学会以后,一定打的乜鬼潮州帮龙头满地打滚!”
徐震跟在秦锐身后,见他突然加快步伐,下意识扬了扬手:“喂……”
可惜此时的秦锐已经走出好几步距离,并未听到徐震的招呼声,只顾没头前行。
“又话不知道你师爷的武馆开在哪里,跑得快有鬼用乜?”徐震眼看秦锐的背影就要被来往人潮淹没,嘴里嘟囔一句,匆匆抬脚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