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房内,秦锐熟稔的点起一盏油灯,加上外面已经发白的天光照进来,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昏暗。
“阿锐,把桌子搬过来。”从徐震手里接过纸袋,秦锐指挥着徐震摆放桌椅,同时低头看一眼纸袋里的早点,双眼放光,“哇!果然丰盛,不枉我这么早就赶回来。”
徐震放好桌椅,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是啊!我从来未食过这么丰盛的朝早饭。”
秦锐得意一笑,一面将纸袋里的各色早点往桌上摆放,一面开口说道:“这就是命来的,一出门就救了个大人物,应城果然是我的福地,看来我秦锐今次就要在这里出人头地了。”
徐震附和着笑笑,闻着饭菜的香味,咽了咽口水,再次问出了之前困惑着他的问题:“你话这餐饭要使几多钱啊?”
秦锐扫了眼桌上的各色早点,随口答道:“点都要三两个银元吧?”
徐震暗暗咋舌,显然没想到这顿饭就能吃光自己身上全部家当,犹豫一下后又问道:“那你说,我们在这里开工,一个月能拿几多钱啊?”
秦锐皱皱眉:“怎么?你好缺钱使啊?”
徐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冇……不过这样食下去,可能真的会缺钱使。”
秦锐愣了愣,好笑的望着徐震:“喂,乡下仔你不是吧?你现在是码头首事,而且还救了他们的二小姐,不用说这几顿饭,就算每个月工钱都不够利息啊!”
徐震皱眉嘀咕着:“我救人不是为这个……”
秦锐没听到他说什么,自顾自开口道:“知不知我们昨日救得是边个啊?别看我进城没找到我师爷,不过都打听到些事情,我们昨晚救得那个女人是谭信夫的亲妹妹来的,知不知谭信夫是边个?”
见徐震懵懂摇头,秦锐一摆手:“问也白问。话给你知,谭信夫是应城天王会的掌舵龙头,应城各个商行、码头有一半都是他的,连警察局长见到他都要叫一声谭爷,不然第二日就要被摘掉官帽,点解?他出咗名的势大财雄嘛!”
秦锐说完,一脸得意之色的望向徐震,冲他挑了挑眉毛,似乎在说,怎么样?吓到了吧?
徐震满脸无辜:“他有钱跟我有乜关系?”
秦锐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口水呛死:“大佬,我们救了他妹妹呀!他这么有钱,手指缝里流出少少,都够我啲食一世,你话有乜关系?”
徐震仍是不解:“那到底有乜关系”
秦锐深吸一口气,用拳头擂了擂胸口,然年露出心平气和的笑容:“冇事了,食饭。”
徐震满脸狐疑望着秦锐,秦锐却再不看他,抓起一个叉烧包狠狠的咬了一口,牙齿磨得吱吱作响。
徐震张了张嘴,他想告诉秦锐小心崩坏牙齿,但见秦锐脸色并不好看,似乎和自己刚才那番话有关,话到嘴边又讪讪咽了回去。
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徐震端起一碗猪血粥喝了一口,抬头看一眼秦锐,见秦锐似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又默默的低下头去。
过不多时,徐震又抬起头来,秦锐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往嘴里塞东西。
如此反复三次,徐震再一次抬起头来,秦锐直接对上他的双眸,语气冷静的出奇:“讲!”
徐震心里一颤,干笑一声打个哈哈:“冇事,冇事!”
秦锐翻个白眼:“真是费事睬你……喂!乡下仔,等阵食完饭我还要进城去找我师爷,你想不想去城里见识下?”
徐震略一犹豫,摇摇头:“算了,我第一日上工,九哥让我看住西仓,我还是不要到处走了。”
“随便你了。”秦锐摇摇头,又问道,“对了,之前听你提到你师父,他也是沙鸥湾的人?”
徐震摇头答道:“不是啊,我师父是山东人。”
秦锐咦了一声,确认道:“山东人?”
“其实是沧州人,后来又到了山东。”徐震补充一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阿锐,你知不知安福国会是乜来的?”
“未听过,不过国会听起来好似是一个官称。”秦锐蹙眉思索无果,随后眼前一亮,“你师父不会是做官的吧?”
徐震摇头道:“不是啊,我师父话他之前杀了那里面一个坏人,为了避难才逃到广东来的。”
“哗!”秦锐眨眨眼,“你师父咁犀利嘅?几时带我认识下他老人家?”
徐震声音低沉几分,叹息道:“你见不到他了……”
秦锐见徐震脸上微带悲戚之色,稍一愣神,只当他经历了丧师之痛,自己有恰好揭了这层伤疤,急忙开口表示歉意:“对不住啊!我不是有心的。”
徐震奇怪的望向秦锐:“啊?乜对不住?”
秦锐小心翼翼问道:“你师父……”
徐震又叹了口气,慢慢开口说道:“是啊,我话你见不到他了嘛!两月前他看过新闻纸,人就变得很开心,喊什么安福国会解散了。然后就把什么都扔下不管,当天买船票返山东,你总不可能跑去山东见他吧?唉!不过等我储够钱还是要去一趟的,毕竟他教了我不少东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话是不是?”
徐震说话间望向秦锐,秦锐脸色变了几变,咳嗽几声后连连点头敷衍:“应该的,应该的!”
……
码头上,朝阳已经升起,大小船只开始进出港口,癞痢明正接替苏阿九平时的工作,监督指挥着苦力们搬货卸货。
远处车轮声响起,一辆黄包车在码头前停下,苏阿九从车上一瘸一拐走下来,显然是昨天的伤还没好利索。
癞痢明远远看见苏阿九下车,忙小跑着来到他面前,虚扶着苏阿九往人群中走去,同时大声吩咐周围的苦力:“喂!你们眼盲的?见不到九哥受伤啊?快点搬条凳过来。”
一名苦力急忙搬来一张太师椅,癞痢明扶着苏阿九坐下,开口汇报道:“九哥,早上的货差不过卸完了,现在大家都在等开饭,第二批货可能要到中午才能到。”
苏阿九背靠太师椅,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满意的点点头:“做的不错,阿明,今日收工后多派给你四支筹。”
码头苦力们做工,拿到工钱的多少是看一天能拿几根签筹,一根签筹代表着半块银元,大部分苦力辛苦一天下来,最多也只能到手两根签筹,多数时候都只有一根甚至半根,苏阿九一句话就等于赏了癞痢明两块银元,在一块银元能买二十斤大米的应城,两块银元对癞痢明这种底层百姓来说,已经算一笔大钱了。
癞痢明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口里不住的拍着马屁。
苏阿九笑笑,伸头往西仓方向望了一眼,回头看向癞痢明,目光带着征询之色:“昨天救了二小姐的那两个小子怎么样了?”
“那个叫徐震乡下仔,我已经按九哥你的吩咐,打发他去西仓了。”癞痢明连忙开口答道。
苏阿九嗯了一声:“你多盯着点,就让他留在西仓,别到处乱走。他虽然救了二小姐,不过到底是外人,东仓的货关系重大,还是不要让他掺和进来。”
癞痢明点头答道:“知道了,九哥。”
苏阿九又问道:“那个姓秦的呢?”
癞痢明听苏阿九提起秦锐,神色不悦:“那小子本来昨天就走了,我还照九哥吩咐拿了五十块钱给他当路费,结果今日一大早他就又返来,似乎是也想学徐震一样,多拿一份首事工钱。”
苏阿九略一沉吟,笑着摇摇头:“算了!到底是二小姐的救命恩人,他钟意留在这里就留下吧,反正已经多了个吃闲饭的,不在乎再多一个了。”
癞痢明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神色间仍带着不满,但苏阿九已经开口,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苏阿九猜到癞痢明的心思,笑着摇摇头。其实对苏阿九来说,他的确不在乎码头再多两个人吃闲饭,甚至再多十个二十个也无所谓,反正这笔支出都是谭家来付,自己活了几十岁,早就知道忠义两个字不能当饭吃,也只有癞痢明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才会死心塌地为谭家考虑。
可是谭家会在乎多几张口吃饭吗?当然不会,又何况徐震和秦锐实打实从疯马蹄下救出了谭秀晶,否则谭秀晶别说被马蹄踩死,就算伤到筋骨,苏阿九恐怕就已经就被送去游水,哪里还能安稳的坐在这里。
从另一方面来看,徐震和秦锐不止救了谭秀晶,同样还救了他苏阿九的一条命。
就在苏阿九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前因后果的时候,一名苦力神色匆匆从远处跑来,附在苏阿九耳边低语几句,苏阿九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扫而空,霍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目光死死的盯着码头入口。
时间不长,远方便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铿锵有力的脚步,码头上灰尘飞扬,似是在为来人壮势。苏阿九眯起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在他身后,一干苦力面色严峻如临大敌。
来人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只见数百名身着黑色汗衫的年轻人,排成阵势缓步而行,行动速度虽然不甚快,却有大军压境一般的气势。那些还在干活的苦力看到这些人,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纷纷丢了手上的工作,向苏阿九这边跑过来。有人抄起了扁担,有人则拿起铁钩、木棒。
虽然手上有了武器,可是苦力们的神情依旧紧张。不少人握棍棒的手臂都在轻轻颤抖,牙关紧咬,额头上满是汗珠。
来的黑衣人人数既多且穿戴相同,都是黑纺绸小褂系十三太保纽襻,手中尺半短刀于日光下反射出点点光芒。为首的是一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面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处延展到下颚,虽然早已痊愈,但皮肉外 翻就如同一条蜈蚣趴在脸上一般,看上去狰狞可怖。
癞痢明看清楚中年男人的样貌后,脸色微变:“九哥,是潮州帮的刀疤雄。”
随着癞痢明开口,潮州帮花名刀疤雄的陈炳雄已经一扬手中单刀,怒喝开口:“扑你阿母的谭信夫!鸦片生意不够做,仲想抢了我啲潮州帮的药材生意,今日我就烧咗他的货仓!让他知道应城不是他谭信夫一个人话事!”
数以百计的潮州帮成员齐声应和,声势惊人!
“我挑!”苏阿九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低声吩咐身边的癞痢明,“去通知谭爷,潮州帮的人踩过界。”
癞痢明轻一点头,不动神色的往后退去。
苏阿九深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把脸,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容灿烂迎向陈炳雄一众人,远远便开口说道:“点样啊,雄哥!我是阿九啊!你真是不够意思,这么多人来做客也不打声招呼?”
他嘴上打着哈哈,一只手已经扬起,向空中轻轻挥了挥。
千百年来,码头生都是靠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要想在这种地方吃一口安乐茶饭,就要比谁的拳头更硬。
伤,有汤药费,死,有安家费,唯独不能在对方踩过界的时候退缩!
这,就是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