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信夫的发家史用足一整张应城早报的版面,恐怕都说不清楚,不过在场诸人,除了初来乍到的徐震和秦锐,其他人皆一清二楚,但像葛坤现在这样敢明目张胆说出来的,却绝无仅有。
苏阿九和谭信夫手下几名天王会成员同时变了变脸色,悄悄观察谭信夫脸色,原以为他会因为葛坤这几句揭老底的话而震怒,没想到谭信夫的脸上毫无半分异样,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
“这位想必就是葛帮主的细佬,外面说的潮州帮另一位龙头了吧?”谭信夫不紧不慢开口道,“葛二帮主,不如我解释给你听,广记全家之所以会被拉去打靶,是因为他们暗地里勾结革命党。当时还是清朝,法租界向来奉行中立,把他们扭送清朝官府是国际惯例。你应该多读点书,不要人云亦云,否则会被人笑话。泰丰车行的盲驹一向欺男霸女,他在应城的仇人多过他的腿毛,被人斩死在街上有什么出奇?仲有,我谭信夫虽然做的是鸦片生意,但一向遵纪守法,锦云是应城第一家拿到合法牌照的烟馆,其他烟馆冇执牌,当然会被取缔啦。”
锦云是谭信夫旗下大小烟馆的招牌,过去应城烟馆生意开的满地都是,各家招牌也通常不会给人带来太多的联想,一般会选用两三个表示吉祥的字,比如“德”“利”“福”“安”“生”等,开店铺的大多会选用这样的字。不过自从谭信夫顶着万国禁烟令的风头,从法国人手里拿到售卖鸦片的许可证后,便一统了应城的鸦片生意,又因为鸦片成瘾有个雅称叫做“烟霞癖”,谭信夫烟馆招牌上就取了锦云两字,其中不乏诗意地暗喻着吸食鸦片,俨然应城第一大招牌,无数瘾君子趋之若鹜。
一口气回应了葛坤的三个问题,谭信夫低头笑笑,伸出两根手指,身后一名小弟立刻递上雪茄为其点燃。
谭信夫夹起雪茄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隔着浓烟似笑非笑的盯着葛坤,语气微微转冷:“我解释的够不够清楚?”
扑通!
像是为了衬托谭信夫语气中的寒意,葛乾、葛坤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一道重物坠地的声音陡然响起,惊动在场众人。
一个人影从货仓后被人扔出,重重的摔在葛家兄弟面前。
“阿雄!”
看清楚被摔在眼前,浑身鲜血淋漓的人影后,葛乾和葛坤惊呼一声,齐齐抢上前去。
之前还不可一世的潮州帮双花红棍陈炳雄,如今好似死狗一般,被扔在对峙的两拨人马当中,他的四肢正往外泊泊流出鲜血,手腕脚腕处皆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被人用利器斩断了手脚筋脉。
此时的陈炳雄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如纸,勉强睁开双眼见到面前脸色焦虑的葛乾、葛坤后,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嘶哑着声音叫了句:“帮主……”
这两个字说出口,似乎就花光了他剩下的所有气力,双眼一番,径直晕了过去。
葛乾、葛坤忙检查陈炳雄的伤口,看清楚他手腕脚腕的伤处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流露出悲凉之色。
他们两人都是身经百战,身上伤口大大小小不下百处,俗话说久病成医,如今只看了一眼陈炳雄的伤口,心中都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潮州帮这位双花红棍,这辈子算完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手筋脚筋被挑断,只要及时接驳上去,以后勉强还能行走,但现在陈炳雄却不仅仅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这两处筋脉在被人挑断的同时,还被扯出来割去一截,就算想接都接不上了。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潮州帮这位双花红棍一辈子都得卧在床上,连吃饭都得专人伺候,十足十成了废人。
葛乾、葛坤搀扶起四肢瘫软的陈炳雄,咬牙望向谭信夫,眼中满是悲愤惊怒之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来与谭信夫搏命。
面对这种紧张气氛,谭信夫脸上神色依旧轻松,看也不多看一眼搀扶着陈炳雄的葛家兄弟。
在他身后,廖家荣提着两把造型怪异的小巧钩镰,钩镰开刃处还留存着殷红血迹,面对葛家兄弟对谭信夫的仇视,廖家荣主动迈出一步,挡在谭信夫面前,语气随意。
“这条友在码头搞事,砍伤了谭先生手下不少人,这次只是给他点小小的教训。”廖家荣咧嘴笑笑,语气里带着讥讽,“听说他叫什么双花红棍,是潮州帮最能打的,嘿!原来是废料一块。你们两个如果要报仇,只管冲我来。”
廖家荣说完,抖了抖手上的钩镰,冲葛家兄弟递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南螳螂,双钩镰。”葛乾盯着廖家荣手里的一对钩镰,语气阴沉,“你是广西苗家人?”
廖家荣挑了挑眉毛,对葛乾猜出他的门户微感好奇,随后从容点头:“不错,听说潮州帮两位龙头的谭腿犀利过人,我一早就想领教下,不如就今日喽?”
葛乾原本就因为陈炳雄被伤一事怒不可遏,现在又听闻始作俑者廖家荣主动开口挑衅,想也不想便要开口答应。
不过他话到嘴边,却被弟弟葛坤拦下:“大佬,阿雄的血还未止住,有什么恩怨过了今日再讲!”
葛坤心思沉稳,自然看得出潮州帮今天已经落尽下风,谭信夫之所以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对他们兄弟两人下手,一来是货仓本就没有事情发生,而来也是多少有些忌惮潮州帮一拥而上,与天王会大打出手之后闹得应城鸡飞狗跳,不好在法国人面前交代。可倘若自己兄弟两人不知进退,今天继续纠缠下去,恐怕谭信夫就算拼着被法国人责难,也要彻底与潮州帮撕破脸皮,到时候他们两位掌舵龙头只怕连码头都走不出去。
只是这番话说给大哥葛乾听,个中利害他一时半会未必能分析清楚,所以葛坤直接拿出陈炳雄的伤势说服葛乾,让他暂时放弃心中好勇斗狠的念头。
果然,一向义字当先的葛乾听完葛坤的劝说,心中原本的火气一扫而空,只剩下对陈炳雄的愧疚。
“今日我兄弟伤重,我要带他去裹伤。够胆的话等我医好他,我哋再在龙津道摆下生死擂,我担保让你见识到谭腿的犀利!”葛乾将昏迷不醒的陈炳雄用力往怀里搂了搂,一手指着廖家荣,恶狠狠开口说道。
葛乾说完,和葛坤一同,一左一右搀扶着陈炳雄,迈步就往码头方向走去。
廖家荣站在谭信夫面前,岿然不动。
苏阿九和天王会几名成员频频望向谭信夫,似乎只等他开口说一句慢着,立刻就要扑上去将葛家兄弟留下。
但从头到尾,谭信夫的目光都没有再放在葛家兄弟两人身上,于是当葛乾、葛坤搀着陈炳雄迎面而来时,苏阿九和天王会成员便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通路,眼睁睁看着潮州帮两位龙头扬长而去。
“外面环境怎么样了?”
直到葛家兄弟走出一段距离后,谭信夫这才淡淡开口。
成百上千人在码头火并,虽然事态很快被控制下来,几乎没什么伤亡,但传扬出去终归不好听。
见谭信夫问起,廖家荣不紧不慢开口道:“我解决了那个双花红棍之后,陈探长的人也赶到了,现在正在外面等谭先生。”
不远处,秦锐微微挑了下眉毛,他对应城的了解比徐震要多,听廖家荣嘴里说出陈探长这三个字,立刻就将这个名字与今早在报摊上看到的一张照片重合。
应城法租界巡捕房华人探长,陈福。
谭信夫从怀里摸出一块怀表,看了眼时间后淡淡开口:“我约了法国佬食饭,没时间见他。这次没有动枪,让他给上司交报告的时候,就写码头工人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不用提其他事。”
“知道!”廖家荣点点头,转身往后走去。
秦锐抿了抿嘴唇,心中暗自盘算,看来自己得到的消息果然没错,谭信夫才是应城真正的华人皇帝,就算是旁人眼中一手遮天的巡捕房探长,在他面前也是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打发手下去敷衍的小角色。
等到廖家荣离开后,谭信夫这才第二次将目光放在秦锐和徐震两人身上。
之前从苏阿九的几句耳语中,谭信夫就得知面前这两人正是从马蹄下救了自己妹妹的年轻人,谭秀晶口中的青年高手,虽然未能亲眼见到两人出手,但从他们能从葛家兄弟手里支撑到现在来看,两人的确在功夫上已经有了一定的造诣。
“不错,我妹妹跟我提起过你们两个,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们仗义出手救她。”谭信夫语气中带着欣赏,轻轻点头道。
他这句话固然是说给徐震和秦锐两人听,但落在一旁的苏阿九耳中,却将后者臊得满脸通红,眼中隐含惶恐之色。
不过对于苏阿九这样的小角色,谭信夫自然不会考虑他心中所想,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着几许勉励:“加上这次你们拦住葛家两兄弟,没有让他们在我的货仓搞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你们讲声多谢。不如这样,今晚广东酒家,我摆几桌聊表心意。”
谭信夫身边,连同苏阿九在内的几名天王会成员,脸上已经露出羡慕的神色,以谭信夫今时今日的身份,能让他在广东酒家摆酒宴请的人少之又少,在他们看来,徐震和秦锐这两个年轻人简直是走了天大的好运,从此以后在应城绝对平步青云。
秦锐闻言眼前一亮,立刻表态:“当不起谭先生称赞,我和阿震都是初来应城,能被谭先生记住实在是我们两个荣幸。”
他为人向来圆滑,但这次和谭信夫这样大人物攀上关系,心中难免激动,语气中竟透露出少有的谄媚。
谭信夫对这种阿谀奉承听得多了,司空见惯后也就不以为意,笑着点点头,转头望向徐震,等候他的反应。
而此时的徐震,脸上却露出犹豫思索之色,迟迟没有开口。
“阿震。”秦锐等了几秒,见徐震没有答话,担心谭信夫不满,轻轻一拉他的衣袖。
紧接着,秦锐又向谭信夫打个哈哈解释道:“不好意思啊谭先生,阿锐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你这种大人物,难免被吓到不敢开口……”
秦锐的话还没说完,徐震的声音便随之响起,将他的话打断。
“谭先生。”徐震深吸一口气,轻轻挣脱秦锐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双眼平视谭信夫,不卑不亢开口,“以前我不知道你做的是鸦片生意,所以才会留在这里,不过现在清楚了之后,我想这份工不适合我。”
一句话出口,谭信夫、苏阿九和秦锐三人脸上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