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福特轿车穿过雨幕，靠着两盏车灯照明，在昏暗的街道上蹒跚而行。
车内，陈福和其手下心腹欧振豪并排坐在后座，借着车内灯光，陈福捧着记录本仔细端详，身边的欧振豪指指点点，不时开口向陈福解释一句。
“不必看了！年岁大了，看东西久了眼睛累操劳不起。你直接话给我知，今日一共收了多少？”陈福捧着拍纸薄翻了几页，有些不耐烦的将拍纸薄合上，揉了揉眼睑开口问道。
身旁的欧振豪立刻回答道：“福爷，我算过了，今日收的钱和货加在一起，大概有四万块大洋。加上前几日的数，一共二十二万上下。”
“嗯。”陈福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皱眉思索片刻后再度出声，“明天一早，你先送二十万大洋到谭先生家里，同他讲我正在筹备抓捕千手马骝，不能亲自过去。”
陈福人精一样的人物，深知让谭信夫愤怒的原因根本不是兴泰银号的十几万大洋损失，而是千手马骝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大盗，只要一天没有抓住千手马骝，不管收到多少数，再见谭信夫便免不了要被一通数落，索性找个借口让欧振豪去顶雷。
欧振豪挤出个难看的笑容，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随后又小心翼翼开口问道：“福爷，兴泰银号的损失只有十五万，送二十万过去会不会……”
陈福侧过脸去瞪了欧振豪一眼，后者尴尬的笑笑，不敢继续再说下去。
“以天王会的地位，放十五万的债出去，收五万块利息不算过分。你放心，我陈某人做人最公道，不会用你们的钞票走人情。二十万给谭先生，另外拿两千块给你们喝茶。”陈福不急不徐说道。
欧振豪心里骂了句娘，脸上却堆起谄媚笑容，连声开口：“我替弟兄们多谢福爷。”
这两天几乎把应城法租界的商铺从上到下得罪了一遍，好不容易搜刮来二十二万块大洋，谭信夫拿走二十万，自己和手下弟兄再平分两千块，剩下的不用多说，自然落在了身边这个死胖子口袋里。他从头到尾不用出面，得罪人的事都是自己做，结果最后好处没落到。真是个笑面虎，早晚横死街头！
欧振豪心里暗骂，嘴上还不敢得罪，小心翼翼地问道：“福爷，这次搞得这么大，会不会影响到我哋巡捕房？”
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从应城商铺里搜刮了二十多万现大洋，欧振豪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次巡捕房一定会被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这些商人虽然根脚软，可是人多势众，一群人一起闹也是个麻烦。向陈福问计，固然是要挽救巡捕房名声，更是要找个人给自己顶雷。免得他事到临头把自己丢出去平息众怒。买这个探长位置花费不少，他可不想那么早就脱下制服回家种田。
“胆子不要那么小，一群平头百姓能搞出乜事？最多背后骂两句喽！只要鬼佬不开口，我们就安全。”
陈福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顿了一顿，又继续问道，“让你们查千手马骝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欧振豪面露难色，踌躇着回答道：“还在查……”
“废柴！”陈福重重地叹了口气，告诫道，“总之我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件事快点搞定。只要抓住千手马骝，谭先生就能继续撑我，以后就算有事闹到鬼佬那里去，我也能给你们顶住，否则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欧振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连连点头，姿态卑微：“是！是！”
陈福瞥了欧振豪一眼，冷哼一声，背靠在后排座椅上，微微闭上双目，手指在座位扶手上轻轻叩动。
欧振豪轻轻出了口气，眉头不自觉收紧起来。
虽然在他心里陈福就是个没本事的死胖子，但对方刚才那番话却说得极有道理。法国人口惠而实不至，除了要钱骂人，提供不了其他支持。华人巡捕要想在法租界开展工作，离不开谭信夫和他手下天王会的支持。光凭几十个华人巡捕，连日常治安都维持不住，更别提完成其他工作。因此哪怕是陈福这个华人探长，也要买天王会的账。租界的商人和天王会对比，自己也只能选择天王会得罪那些商铺。
可是要让谭信夫继续撑陈福坐稳华探长位置，光靠这些钱还远远不够。换句话说，涸泽而渔的手段可一不可再，想让谭信夫满意，首要任务便是抓住千手马骝。可千手马骝如果真的这么轻易便被抓住，又岂会被他在应城活动了足足半年之久？
欧振豪双手穿进头发中，狠狠的揪了几把，脸上满是苦恼之色。
吱——
就在车内陷入宁静后没过多久，前排开车的司机猛地一踩油门，车轮与地面突然摩擦，发出一声短促的刺耳声响。
陈福和欧振豪向来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这一下猛地刹车，直接让两人身子前倾，砰一声撞在前排靠椅上。
“我叼你阿妈！你点揸车的？”
还没等陈福发飙，欧振豪便率先出声骂了一句，同时将手伸到前排，一巴掌拍在司机的脑袋上。
“不是呀，福爷，豪哥。”司机揉着脑袋，见欧振豪还要继续动手，急忙开口解释道，“前面突然有人窜出来，我怕撞到人……”
“撞到人有乜所谓？你脑袋里装的是屎呀？如果被福爷受伤你有几条命赔？”
欧振豪火气丝毫不减，又抽了司机几巴掌，直到陈福出声方才停手。
“够了！”陈福喝止欧振豪，略带不满的瞪了司机一眼，语气不悦，“继续揸车，先送我回家。”
欧振豪愤愤不平的坐会原位，随后谄媚对陈福道：“福爷，你没有撞伤吧？”
陈福摇摇头，等了片刻，见轿车还没有发动，微一皱眉，正要开口训斥司机，就听到司机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回过头来。
“福爷，前面那个人站在街道当中，好似木头一样不肯让路。”
陈福一听，眉头皱的更紧，微微侧头隔着被暴雨冲刷的挡风玻璃，就看见车灯照耀下，一个身影举着雨伞，一动不动站在雨幕当中，正好拦在自己的轿车前。
“扑你个街！肯定是白天那些被收了货的王八蛋，福爷你坐在车上不用动，我下去解决他！”
将拦路之人当作白日里被自己欺负过的商户后，欧振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伸手便从腰间抽出手枪，打开车门往外走去。
甫一落车，欧振豪就感觉到冷风夹着暴雨瞬间灌进自己脖子里，急忙将车门关上后，借着路灯和车灯的照耀，欧振豪眯着眼睛走向站在车头前不远处的那个人影，嘴里骂骂咧咧。
“你老母啊！知不知车里坐的是边个？即刻同我滚，不然我一枪打爆你的头！”
说出自己的口头禅之后，欧振豪果真举起枪来，枪口直指站在车前的人影。
在他看来，暴雨夜还在大街上晃悠的，除了白天那些准备拦下陈福告状的商户，剩下便是毫无背景的无业游民，或许乞丐也说不定，就算自己真的开枪打死了对方也根本没有什么后果。
暴雨中，人影一动不动，借着车灯望去，对方整张脸都被雨伞遮住，身上一件青色长衫，长衫下摆已经被地上的积水打湿。
“哎呀！”欧振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打开保险拉动套筒，保证手枪随时可以击发。脚下不停朝车灯前的人影靠近，“扑街，是不是以为你阿爸讲大话？我一枪打爆……啊！”
欧振豪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发出一声惨嚎，手里的枪直接掉入地上浑浊的积水中。
他原本持枪的手上，此时赫然多了一根竹筷，贯穿整个手腕。
“啊啊啊啊啊！”
欧振豪抱着手腕，跪倒在积水中，口里不住发出惨嚎。鲜血混入浑浊的雨水中，缓缓流动。
车内，原本只是隔着挡风玻璃随意观察外面情况的陈福，在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脸色大变。
“开车！撞过去！”
陈福大吼一声，身子往下一沉，肥胖的身躯挤成一团拼命蜷缩起来。
他虽然坐在车里，看不清欧振豪到底受了什么伤，但实际上对刚才青衫人影动手的一幕，看的却比被雨水迷住眼的欧振豪更为清楚。
就在方才，欧振豪举着手枪朝暴雨中那个撑伞的身影靠近时，对方只是突然抖了一下垂在长衫袖袍中的手，紧接着欧振豪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一样，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如果不注意观察，根本察觉不到。陈福本人虽然不懂武功，但见识不算差，只凭这一招就能断定，来人身手了得而且多半要对自己不利。
陈福这些年凭借巡捕房探长的身份，在应城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的仇家多到连自己都记不住，所以出门在外从来都有四五个巡捕跟在身边保护。今天突然天降暴雨，陈福本以为有司机开车，又有欧振豪和自己两个人两把枪，怎么也不会遇到危险，便发善心让巡捕们不必跟车，没想到立刻被人找上门来。
眼见欧振豪拿着枪还被人轻描淡写一招解决，陈福连下车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将身子缩成一团藏起，大吼着催促司机直接开车离开。
轰！
坐在前排的司机对刚才那一幕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被吓得发傻，一时僵在了驾驶座上，被陈福一声怒吼惊醒后，毫不犹豫便将油门一脚踩到底，轿车发出一声咆哮，径直撞向前方的青衫人影。
咻——
站在轿车前的青衫人影不闪不避，袖袍一抖，手上便又多了一跟纤细的竹筷，随后抬手挥出，一道破空之声响起，竹筷再次疾射而出。
竹筷飞出，瞬间洞穿了福特轿车的挡风玻璃，原本开车撞向青衫人影的司机吓得手一哆嗦，下意识便狂打方向盘，轿车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摩擦一圈，重重的撞在路旁一方石墩上。
哗啦！
福特轿车的挡风玻璃原本就被竹筷洞穿，车头撞上石墩后，整块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风雨倾泻而入。
“哎呦！哎呦！”
坐在驾驶位的司机痛苦的叫唤着，陈福蜷缩在车内低声骂了一句，揉着脑袋小心翼翼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脸色再次一变。
就在驾驶位的座椅靠背上，一根小小的竹筷直透而出，露出小半截筷尖，上面沾满了鲜血。
适才车外的青衫人影一挥手，竹筷不仅洞穿了挡风玻璃，更从司机的肩头穿过，将他钉在了椅子上！
“我挑！”
看到这比子弹打出更有威慑力的场面，陈福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随后意识到自己现在还藏在车内，急忙用手捂住嘴巴，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悄悄往腰间枪套上摸去。
“陈探长，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车身突然往下一坠，随后便是一团黑影将蜷缩在后排的陈福笼罩在内，紧跟着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福浑身一震，慢慢抬起头来，原本应该站在道路当中的青衫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跳上了轿车，从碎裂的挡风玻璃中直接窜了进来，正居高临下盯着陈福。
借着车内的灯光，陈福看了一眼对方的模样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面前这个身着青衫的男人，整张脸都蒙在黑布当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显然是不想被人见到庐山真面目。
青衫男人的眼睛并不算大，而是有些狭长，眼尾微微上吊，一双瞳孔漆黑如墨玉，明澈深邃。
只是现在这双好看的眼眸中，却透着丝丝冷意，显然对陈福准备拔枪的这个动作极为不满。
“不过你也可以搏一搏，看到底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身手更快。”
青衫男人的声音仍旧沙哑，但陈福毕竟是巡捕房的探长，识人无数，立刻听出来对方是刻意将声音压低，营造出这种沙哑的音色。
“你究竟是乜人？”
权衡再三，陈福看了眼前排座椅上还在往外渗血的半截竹筷，终究不敢跟青衫男人对赌，默默地抽回放在腰间的右手，然后仰着一张胖脸与青衫男人对视，语气凝重的问道。
“嘿！”青衫男人低低的笑了一声，双眼微微下弯，“你们这帮巡捕房的人真有意思，在全城搜索我的下落，现在我出现在你们面前，又问我是边个……你话呢？”
咕咚……
陈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看青衫男人的眼神中已经带着惊疑之色，缓缓说出那个让他这段时间反复念叨的名字。
“千手马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