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舒小镇比想象中更加繁华。
往来不少胡人,让小镇看起来颇有异域风情。大抵通商的口岸都是如此。
才三五天的时间,船上不缺什么。陈瑜和姜白术下船散散心。他们路过一家饭店,看到的是乌漆嘛黑的墙壁,脏乱差的环境,里面的人倒是吃得热火朝天。
陈瑜眼朝上看,连个牌匾也没有,只在旁边立着一个招牌,有家菜馆。
是有家菜馆。
陈瑜进去,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儿,只见后厨一个掌勺得忙得两眼冒光,额头青筋突兀,仿佛赶集杀人的架势。
生在海边的小饭馆和宴仙楼这样养尊处优的地方不一样,吃饭是生存游戏,没有时间去斟酌菜品菜色。
往往小地方的菜最浓郁勾魂。
陈瑜只是偷偷地冷眼偷师。
那帮厨的正在刮一只六角海妖。鳞片欻欻欻地往空气中飘散,动作快速又粗野。
陈瑜看得入神,姜白术在一旁笑道:“谁会料到,堂堂一国最受推崇的烹妖师在这小小的饭馆里看别人做菜。”
陈瑜嘴角微微挑起。
烹妖师,昭国能称得上烹妖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师父陈名勺,一个便是她。因为做烹妖师不仅要靠努力,也要凭天赋。这是集猎妖与烹饪于一体的行业。
死在陈瑜手下的妖物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全都是野生妖。她剜心、剖腹、取髓、削骨,杀生于她而言就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也许是屠夫做久了,陈瑜感到心亏。
她没有掐着手指头算过,自己的年纪。不过想来也不是那些芳龄十几二十岁的姑娘。
她的心老了。
“多看看不是坏事。”陈瑜凉凉道,“师父现在生死未卜,我已经没有心情做菜了。”
新皇赵恬羁押了她的师父,逼着她带了好些猎妖师出海,非让她用赢鱼的心与陈名勺的命做交换。
赢鱼,赢鱼,哎。
陈瑜又问道:“姜白术,你说一条鱼怎么可能有心?”
姜白术不确定道:“它是妖,不是鱼。”
“妖,”陈瑜无奈笑了笑,“我杀了千百只,也没见过一只妖是有心的。它们和我们不一样,只有妖丹。”
“也许王要的就是赢鱼的妖丹。”
“他大可以说得明白,但王妃说的是赢鱼之心。”
姜白术被问住了。
两个小厮匆匆来报:“陈大人、姜大人,货物已经备好,国师说再不启程恐有大雾,就只能等到七天以后了,劝二位早些上船。”
“真的会起雾吗?”
陈瑜和姜白术赶到海边,天朗气清,一点变天的迹象也没有。
“国师大人向来料事如神,我们还是快些出发。”
陈瑜点点头。
“三天后起雾,我们务必快些出发,尽早抵达洛城。”
风帆又一次扬起,船驶向了大海。
半夜,大雾忽然升了起来。船长迷失了方向,大船在海上飘荡。
陈瑜急急质问星相师任善:“国师大人,你不是说大雾三天以后才起吗?现在怎么回事?”
任善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或许是天意,这不是自然升起的大雾,而是有妖为之。”
陈瑜已经没时间追究他的责任,大雾锁住了整艘航船,隐约的雾气之中,她似乎看见一个男人。
手持一根横木,徐徐吹着。
如果没有猜错,那男人大抵是一只蜃怪。
陈瑜拔出长剑,足尖一点便跃上半空。须臾之间,那蜃怪已经变成一条通体雪白的长虫,以风卷残云之势攻来。
陈瑜念诀,御剑,五剑齐发,电光火石射向长虫。那长虫的修为似乎在千年之上,与那名剑交战数个回合,不落下风。
决战之时,海浪忽起,电闪雷鸣。
航船在海上犹如破烂小舟,猎妖师从船舱中奔出,纷纷跳上可以飞天的葫芦,拿着宝剑前来助阵。
姜白术和任善在晃荡的船上艰难地指挥众人稳住大船。
然而雾气越来越大,姜白术渐渐连任善的脸也瞧不见了,一股巨浪扑来,他“啊”的一声,不省人事。
天上战况激烈,陈瑜分神低头时窥见大船已经倾倒,一时间,悲从中来,咬破手指,将血抹在长剑上,继续攻击长虫。
烹妖师的血是诸妖的克星,长虫闻到血腥味,又幻化成一白衣男子的模样,渐渐隐匿在雾气之中。
陈瑜收剑,左顾右盼,不见一众猎妖师,只见茫茫大雾。
她知道自己入了海市蜃楼,一定是这蜃怪在作祟,如果不能克服心魔,定出不了对方的幻境。
一阵白光耀过,陈瑜耳边响起了钟声。
那是王都大殿的钟声,每逢大事,钟声便会响起。上一次响起,是在诸国来犯,兵临城下之时。
这次大军没有杀至王都,陈瑜只是看到两个侍卫将她的师父陈名勺押入大殿。
那些上位者总是这样,歌舞升平的时候,欣然来宴仙楼享用美食,等到出事了,便要拿他们顶罪。
“陈名勺,庆熙三十二年,你独自入东海,生擒一条赢鱼,做了赢鱼羹进献先皇,得了一栋宴仙楼,赐封烹妖师,此后荣宠不绝。如今赢鱼震怒,错全在你!”
他们将陈名勺捉去的时候,陈名勺已经耳目昏聩,不复当年神勇。
纵然是猎妖师,也是要老的。
陈名勺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或许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已经忘了,当初是谁悬赏万金,只求一碗赢鱼羹。如今对方的儿子成了气候,他们便慌了。
陈瑜记得,就是这个时候,她敲响了殿外的鼓。一声一声,无比激昂。
她坦然入殿,愿入东海平息瑞兽之怒。
或杀之,或献祭。
妖妃便是在她开口的时候笑的,声音粘腻妖媚。她轻轻缓缓地说:“替我取了它的心,我就放过你们宴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