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震霆的眉目微微敛了起来，连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悠远，思绪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那个时点。
“那天跟你通完电话之后，有个人联系到了我，说了一些事……然后，我一个想不开……”他叹了口气，面色带着些许自嘲，“想想我好歹在商界混了这么多年，结果做出这样的傻事，让你看笑话了吧。”
我使劲摇摇头，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思，从头到尾，我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担忧，还有，数不尽的疑惑。
“联系您的人，是谁？”我接着问。
纪震霆闻言却微微避开了目光，看向窗外。
此时外面正飘着大雪，临近年关，这样的雪显得尤为好看，不晓得年前还能有几次这样的盛景。
他长久的沉默，表明他并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愿意提及，还是不能提及。
看着他显得沧桑和衰老的侧脸，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个男人跟我一直以来的认知是有很大不同的。
一直以来，我以为他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是一个很成功很威严的商人，即便他对我和颜悦色、极尽体贴，依然没让我有太多的实感。
可现在，恰恰是他显露出这样的无奈和疲色，才让我觉得，这跟一个普通的父亲形象，很像很像。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静静待了会儿，我低声说道：“都是因为我吧，我的出现，才让纪家和纪氏陷入这样的危机。”
纪震霆这时终于重新看向我，说：“别胡思乱想，跟你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我跟杜琳潇的恩怨，您就不会跟杜家终止合作，后续的很多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昭儿……”纪震霆叹了口气，对我的话，他依然表现得无奈，“不要把所有的事揽在自己的身上，就算没有你，该面对的，也依然逃不过。”
我想到杜琳潇跟我说过的，纪家有无数的敌对，他们在暗处伺机而动，想着置纪家于绝地。
想到纪震霆那天接到的那通电话，我又免不得心生猜疑，到底是谁，又说了什么，才让强悍如纪震霆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住。
我想，那个答案，也是我承受不住的。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此时此刻，我也没有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勇气，我怕最后听到的，是我恨不能从来没有触及的所在。
决定暂时终止这个话题之后，气氛也没有方才那样的僵滞了。
我见纪震霆手里还拿着报纸，便努力轻松地问道：“您在看什么呢。”
纪震霆顿了顿，将报纸递给了我：“纪氏的董事长易主，占了今天很大的版面。”
他语气轻淡得，就好像在讨论今天的早饭好不好吃，而不是他毕生的心血被人掠夺，纪家，失去了对纪氏的绝对掌控。
我有些僵硬地接过来，这个消息我先前已经看了很多遍，可每次看，心里依然不甚平静，揪得难受。
怎么办，要怎么办呢？
我替纪震霆发问，替纪黎轩发问，也替自己发问。
要是事情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不确定究竟到哪个地步才会停止，会不会到最后，是所有人都没办法料想，也没办法控制的一个结局。
“黎轩的心情肯定会受到影响，你陪在他身边，记得多开导他，别让他太在意。”纪震霆嘱托我。
我抬眸，用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问他：“难道您不在意吗？”
纪震霆微微一怔，而后，又淡淡笑开：“说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只不过从鬼门关绕了一圈之后，很多事就看开了。昭儿，纪氏是爸爸一生的心血，就跟我的子女一样，没人比我更在乎和珍惜它。可是比起公司，你跟黎轩，更是我的至亲骨肉，你们的安好和幸福，才是我最想要的。所以，有时候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付出一些牺牲，也是避不可免的。”
我听完之后，心就像是泡在了柠檬水里，又酸又涩，而回味又有些微的甘甜。
想到纪震霆和纪黎轩对我付出的，再想想我对他们回报的，真的是太不成比例。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不是太过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地以坚守本心的借口，接受他们的好意，却吝惜于付出。
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我只能盯着不知名的某处，出了神。
纪震霆像是也累了，他有些缓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沉重地喘息了一下之后，他有些疲惫地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多担心。”
我也跟着起身，道别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他继续说道：“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记得要保护好自己。还有，对外也别再用纪家人的身份了，容易给你招来是非。”
我的喉头哽得更厉害了，我想说，我才不怕招来什么是非，更不怕遭遇什么艰难，我只是，很彷徨，很无助，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您……什么时候回家？”我有些艰涩地问。
纪震霆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我想，一定不如他的声音听上去的平静。
“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
他回答如此，可我为什么觉得，他对此并不抱任何期待呢。
缓缓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环顾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很温馨舒适的房间，一般人住在这里，也会觉得舒服和平静。
但是纪震霆并不是那些一般人中的一员，他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地位，屈居在这十几平的房间内，真的会甘心吗？
……不会吧。
绝对不会。
……
走出疗养院，纪黎轩的司机果然在等我。
我走到车前，他便打开后车门，恭敬地请我上车。
我定睛看了看眼前这位年轻人，轻声道了声谢后，才矮身坐上车。
行驶的路上，年轻的司机始终不发一言，专心控制着方向盘。
我本来也有些出神，但在路过一个路口，车子停下等待绿灯时，我听到自己开口道：“你跟在小纪总身边多长时间了？”
司机听到我的声音似是有些意外，顿了顿，他才恭敬地答：“一年了。”
“一年啊，不算长，也不算短了。”我的语气沾染上了些许叹息，“那你肯定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吧。”
“这个……”司机被我的这个问题难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也无意为难他，只不过现在纪黎轩是摆明了不会跟我说实话了，我要知道他的近况，只能迂回询问他的身边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我不会害他的。”
“是……”司机犹豫片刻，终于是开口了，也像是把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纪总最近的心情的确不太好，好几次我都听到他在接电话的时候发了脾气。以前纪总虽然有些严肃，但是从来都是平和的，对我们这些下属也很好。可能是最近公司出了事，才让他……”
我轻轻应了声，让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就算你能救现在的纪氏，我也不会答应你的条件’。他好像很生气，挂了电话之后，他让我把车开到了江边，自己下车，在海边站了很久很久。”
司机的话还没都说完，绿灯已经亮了，车子重新起步，而车内的谈话声也戛然而止。
静默的气氛持续了将近半路，终于，在某一个节点，我发问。
“你有没有听到，跟他打电话的人是谁。”
司机回想了一下，试探着说：“好像是贺……”
贺。
这个字，已经代表了所有的答案。
……
司机将我送到现在住的地方，下车前，他有些迟疑，但最终下定决心对我说：“纪小姐，我人微言轻，没办法替纪总做些什么，更不敢冒昧说些逾矩的话。我只是知道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留得青山在……
这五个字，连一个似是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都懂，纪黎轩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究竟那个条件是什么，才让他不惜放弃拯救纪氏的机会也要严词拒绝。
电梯上行的时候，我还在出神地想着。
等到“叮”得一声响，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发现外面正站着一个人。
是方博文。
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刻意模糊他真正的心情。
“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他说。
我走出电梯，将方才的心思都掩去，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却是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想找你，是有个人要见你。”
有个人要见我，却是让他来催请，那个人的身份，我想，我能猜到个一二了。
我淡淡道：“谁要见我就让他自己来，我想方先生也不是专职做说客的身份。”
方博文闻言一怔，而后，突然笑开道：“我的确不喜欢做这种事，可是人情所迫，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沈小姐可千万不要为难我，因为我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和气。”
我呵笑一声，对他话里的威胁听得很清楚。
方博文对我的态度不以为意，他无所谓地拿出手机瞧了瞧，说：“你也不用对我有多大的仇视，我想，要见的这个人，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