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今日为老将军庆功,未曾料到令郎竟在宫中逢此劫难,是宫中伺候之人的疏忽,老大人切莫放在心上才好。”
君陵言之切切,拳拳真意似乎不容质疑,尹默举起酒杯站起来,身体略微踉跄了一下,却是长叹,“陛下何处此言?吾儿从小到大闯出的祸事难道还少吗?宫中伺候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怎敢阻他胡闹?”
“都是臣管教不严,惊扰陛下!”尹默将酒一饮而尽,随即脸色难看地走了出去,猛地跪地,“皇宫大内,珏城举止失态,扰乱庆功宴,乃是对陛下抚恤将士之心的亵渎,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恳请陛下责罚!令吾儿得到教训才好!”
气氛急转直下,百官朝臣目瞪口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尹默何以此举。
尹珏城紧了紧拳头,却是心知肚明。
所谓“大顺天朝第一将军府”,风头太胜,近年来,旧年京中贵女都不以入宫为妃为荣耀,反汲汲营营入将军府,白纤纤便是其中佼佼者。这一仗打得好,打得全国上下无不双手称赞,但也打出了“功高震主”。
他尹府……也并不像人口相传那般受尽皇帝恩宠。
尹默屈膝请罪,有人笑,有人嘲,有人看得无趣,有人暗道高明,可更多的人却是大惑不解,只怕还要骂他一句愚蠢可笑,为了奉承不惜拿自己的儿子来做文章,堂堂将军,气量狭小,贻笑大方。
但他知道,不是的,尹珏城抿了抿唇,下意识看向云初然,他也希望她明白,他的父亲绝不是曲意逢迎之人。
只不过是形势所迫。
云初然却只是埋头站在原地,手中拿着酒瓶,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在走神。
御阶下,尹默请罪之声言之凿凿,越发肃冷,“陛下,吾儿顽劣,数月不见,竟不减反增,臣以其少失母而固溺爱之,未曾料他今日竟然如此放肆!老臣别无所求,只求他能成才,将来继续为陛下分忧,陛下若能助臣教导于他,臣感激不尽!”
白雪看了他一眼,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酒杯上的细密纹路,若有所思。
君陵微讶,他放下酒杯,“老大人何须如此,快快请起!令郎这数月来在京城中颇为守礼,也未传出什么不良之言,老大人过虑了。”
“多谢陛下。”尹默不曾固执地跪在地上,过犹不及,他站起身才道:“只是陛下,吾儿他少时冲动,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如今陛下钦赐麟德殿庆功,何等荣耀,他却……唉!”
荣耀,是给他将军府的,给万千将士的,但最终,却是握在皇帝手中的。
君陵长叹口气,“老大人一片慈父心肠,再三所求,朕甚是感动。既如此,朕便遂了老大人,责令令郎闭府思过吧。”
尹默却又道:“孽子心铁,闭府思过乃是天大的宽恕,臣年老无所求,只盼孽子能识大体知轻重,臣恳请陛下,愿以身作则,令孽子辨识恩威!”
“这……”君陵露出惊诧的表情,“这如何使得?”
“若能助他明白事理,便是陛下对臣这征战在外最大的恩赐,”尹默表情一变,露出几分惆怅,“发妻早逝,吾一生挚爱所留之子,他能好一分,臣便能好十分。”
君陵站起身,走下了御阶,用力按在尹默肩上,感慨万分,“老大人重情重义,朕佩服,若是如此,朕不助老大人一臂之力,反倒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正此时,一名官员站了出来,美须长髯汉关公的模样,高声道:“君臣一心,共育少年,实乃我大顺天朝之幸!当为世人传为美谈!陛下圣明!”
“哈哈哈,刘公所言甚是!陛下,此事当广传天下,贤君良臣,共筑天朝,乃是陛下德配天地啊!”
“陛下英明神武,此事合该载于史册才对!”
云初然:“……”这群人马屁拍得真好,皇帝不过就是点了个头,听这话功劳反倒比老大人征战在外还要厉害了。
云初然撇嘴,她其实打心底里不喜欢君陵,无论是因为当初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云府借口贬出京城发配南疆,还是仅仅是因为在宫里穿了白衣就要杀人的凶戾冰冷。
然而君臣以此为乐,谁又真的在乎这马屁是不是会拍过头呢?
末了,尹默回到座位。
皇帝也归了龙椅,却高声道:“老大人一片慈父之心纵然值得敬佩,但老大人凯旋,朕岂能不赏?来人,取丹书铁券!”
众人哗然。
丹书铁券,便是民间的“免死令牌”。
皇帝以诫为奖,却也不能真的不奖,他没有给他们赐下公候爵位,令将军府地位更上一层楼,计入皇家,给了他一枚免死令牌,以堵悠悠众口!
有此令牌,天下人无不艳羡,谁又管将军府切实并没有得到多少恩惠呢?
这免死金牌,毕竟只能用一次。
尹默却大喜过望,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再度走出座位,单膝跪地,沉声道:“臣多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越至高位,越怕功高震主,这丹书铁券意味着什么,对别人来说意味不明,对他将军府而言,却是一纸免死圣谕!即便只能保一次,也是天大的宽赦!
霎时间,山呼万岁声如波涛汹涌、霹雳不绝,云初然被那齐刷刷的跪地声镇住,膝盖竟不由自主地一软,待她反应过来时,这麟德殿除了皇帝,已经没有人还站着了。
这便是,君威。
“众位爱卿平身!”
君陵大笑,丹书铁券送上了尹默手中,金龙描边,“敕”字雄奇,尹默紧紧握住这免死令牌,深深吸了口气,不仅低头轻轻感叹了一句,“好小子,算是没白养你一场。”
今天这场庆功宴带着他来,倒是来对了!
尹珏城下意识摸了下鼻梁,却将目光放在身边的云初然身上,嘴角一弯。
还没入府就已经给将军府立了大功一件,不愧是他媳妇,不错!
接下来的宴会便十分顺利了,众人该吃吃该喝喝,该奉承就奉承,尹默一杯杯酒水下肚,兼兴之所至,倒也有了几分醉意。
半月高悬,君陵先行离开了大殿,尹默站起身,也正准备离开,尹珏城上前扶住他,不想尹默突然转头,对云初然道:“好丫头,你不是宫女吧?”
尹珏城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云初然张了张嘴,看着骤然眼神清明的人有些愣住,半晌,才喏喏道:“……我是云柏之女,云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