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泛着银光，仿佛刚从水面捞出来一般。
尹珏城靠着厢壁闭目养神，待过一槛，忽睁开眼，看着对面一人。
铠甲厚重，还穿在身上不曾脱下，头盔置于膝盖之上，宴席中中气十足不敢稍有懈怠的尹默这会儿却软了脊梁，靠坐在厢壁之上，浓厚眉间蹙起一个仿佛顽固不化的疙瘩，手臂自然落在两盘，肩膀也无意识地缩着，满是厚茧的手指半掐着。
长途跋涉，明明很疲惫，却还要在大殿之中故作姿态，忍着众人侧目笑脸相迎。
将军府拔地而起，让多少人艳羡，可威远声势下有多少胆战心惊，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尹珏城将他膝盖上的头盔拿过来，抬在半空细看，头盔上又多了缺口，他记得离开京城之时，他还特地让人修复过上面的箭痕，如今却又多了几道口子。
他知道这一战很是凶险，但远在京城，怕是难以想象其中之万一。
饶是如此，尹默也不敢坦露半点不甘。
“看够了，就放下。”
跑远的深思瞬间收拢，尹珏城将头盔也放在膝盖上，两只手交叉搭着上头，看着对面睁开眼正襟危坐的尹默，嘴角一勾，“父亲。”
尹默冷哼一声，气结般白了他一眼，而后伸手解开战甲，手指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肘，边道：“听说你这几个月在京城挺安分，看来还知道轻重，景曜如何？”
“他很好，”尹珏城眼珠子一抓，狭长眸子里透出一丝玩味，“经常和各府公子打马唱戏走高台，前些日子诸皇子狩猎，他还把五皇子请回了家。”
尹默沉沉地喘了口气，将厚重铠甲扔开，顿觉身上爽快很多，破皮的嘴唇抖了一下，“幸好进门的是五皇子，不是二皇子，你也不管管他？”
尹珏城耸了下肩膀，“我哪敢啊，上头不好压着个继母么？”
“臭小子！让你好好看家，你倒把问题压着跟我告状来了？”尹默闻言怒目，一脚踹向他的小腿，“你就是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的？几个月没管教你了，皮又松了吧？”
尹珏城灵活一躲，敛下眉头，“继夫人可以管教自己的儿子，与我无关。”
尹默瞪了他一眼，默了默却道：“听云脉说，你前段时间身上蛊毒发作过两次？”
话已出口，云脉阻止不及，拿着马鞭的手还没动作，脊梁骨上先被踹了一脚，“多话，谁让你胡言乱语的！”
“本来就是事实嘛，怎么能怪属下胡言乱语？”云脉小小声反驳。
“你怪他干什么？他要是不说，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尹默动了真怒，“我让你在京城里好好休养，你就是这么修养的？又去干了什么？啊？”
尹珏城不喜欢他说话的态度，别扭地抱手，别过头道：“没干什么，就去抢了个劫而已……母亲留下的焦尾，我的，她没资格拿。”
焦尾情真，此心不移。
那本就是属于尹珏城的东西，他要取回也无可厚非，尹默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不是在云家吗？你怎么、你！你打劫的是云家的？！”
尹珏城抿了下唇，“反正也没有成功。”
“哦？”肃穆的表情一下子活络了起来，两撇胡子一扬，尹默搓了下手，语中带笑，“具体说来听听？那女娃娃这么厉害呢？”
尹珏城剑眉一竖，“有什么好说的？只管我手下留情给她钻了空子，哼。”
哟，装模作样。
一眼就看破他的故作从容，尹默饶有兴趣地想到宫里的云初然，虽然初见场合有点不合适，但那丫头的胆量性格倒是很招人喜欢。
尹默眼珠子一转，忽地起身坐到了尹珏城身边，“儿子，听云脉说，那丫头入京议亲，像是看中了你？”
尹珏城被挤得往里凑，语气软了下来，“什么看中了我，明明是继夫人不想给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外放之女，所以才往我身边塞，你还看不出来？”
“噫，那我看你还挺上心的么？还眼巴巴地往皇宫里看人家，”尹默越想眼中笑意越浓，别有意味道，“再说那丫头本来就是给你定下的亲事，不过你要是不喜欢，为父大不了就将亲事退了……”
“……退了干吗？退了我怎么拿回焦尾。”尹珏城回得斩钉截铁。
尹默挑眉，“哦。”
“你‘哦’什么？”尹珏城总觉得这个“哦”字带着调侃味道。
尹默粗粝的手指摸了下自己的胡须，“为父愿意‘哦’就‘哦’，你管得着？”
尹珏城深吸口气，撇过头，盯着车中后壁沉默良久，忽地转过头，对上尹默“果然如此”的目光。
翻了个白眼，尹珏城素带的冰冷邪魅都付之东流，顿时有些如坐针毡，好半晌才问：“她的事，云脉应该告诉过你了，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尹默明知故问。
尹珏城板着脸，耳根子微红，“她先是退婚，而后又上门说亲，你就不觉得奇怪？”人家可不是真心实意来议亲的，而是来复仇的！
尹默对这点还真不知，他倒是知道一件事，“她能压制你的蛊毒？”
尹珏城下意识就想点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微微点了点头，又道：“但也未必能够全部去除，黄毛丫头，南疆蛊毒大师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做什么？”
尹默笑了，“你怕为父为了蛊毒，逼你们成亲？”
“……”没准。
“为父没这么霸道，”尹默不觉好笑，自家儿子现如今倒还会替人着想了，可喜可贺，“如果只是要治你的蛊毒，大可雇她当药师在府中便是，吾儿，你若是不愿，为父也不逼你。”
也许他就只有三年时间，所以他尊重他的一切选择。
尹珏城忍不住用手挠了下脖子，好像浑身都不舒服似的，有些坐立不安。尹默抱手不言，就看着他想承认又不好意思承认的别扭着，心情还挺好。
尹珏城都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像云初然口中的鹌鹑了。
“这件事……”尹珏城憋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先皇遗命，不可更改不是吗？”
尹默忍俊不禁，抬起手掌在他头上狠狠揉了两下，“既然如此，交给为父吧。”
尹珏城却不自觉想起云家的事，他抬起头，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尹默，可看着尹默嘴角居高不下的笑，眸中期许满意不言自明，今日又是他凯旋回家的日子，却又住了口。
正此时，马车停下，马车外，严淑惠挑开帘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