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珏城放下碗,默了默,在他面前蹲下,握住那双带了皱纹的伤痕累累的手,目光坚定。
“我相信她。”
尹默也想相信她,可他看着面前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又着实不安得很。他已经送走了三个儿子了,不想再送走第四个了。
大夫人患上瘟疫,大子幼年始便不断遭受毒害,从小到大药不离身,是药三分毒,就算是个好人,身体也坏了。
那三个孩子,一个先天体弱,药石罔效。还有两个,跟随他建功立业,也在他面前去了。唯有尹珏城,这个最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却最艰难活了下来。
尹默承认自己偏心,但尹珏城也争气,发妻留给他的四个孩子,就剩下这一个独苗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哪里是那么容易遗忘的?
尹默攥紧拳头,想说的话太多,真到了嘴边却又吐不出。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带兵打仗跟那些大老爷们拳头相向他乐意,儿女受伤大哭一场也是真汉子,可正要他说出什么柔软的感性话来,又臊得慌。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炖碗鸡汤来试试儿子的态度。
但尹珏城很坚决。
“爹,您之前并没有换人的想法,”尹珏城有些奇怪,“怎么今日突然提起这件事?初然已经准备了这么久,找药时甚至险些丧命,如是换了……”
总有些伤人心。
尹默就是再大气,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并没有在云初然面前提起。他默了默,脊背忽地软了下来,露出比他年纪还要沉重的老态。
“儿媳妇不是受了伤吗?为父寻思她万一在取蛊之时精力不够怎么办?”尹默叹息,“初然不是也说过了,这第一次取蛊,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引发什么后遗症……”
原来是因为这个,尹珏城松口气,他方才还以为自家父亲知道了什么事。
“若是如此,更不能换了。”他道。
“嗯?”尹默疑惑。
尹珏城轻笑,“爹,正因这次取蛊有危险,所以我只会让我信任的人近身。无论她医术如何,是能活死人肉白骨,还是手段浅薄,我都只能让她近身。”
尹默张了张嘴巴,“这就,不改了啊?”
“不改,”尹珏城压低声音,“因为只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控制住自己,因为,儿子心中,只信任她。”
但若是换了别人,他就未必可以保证自己能够控制住自己了。
尹默无言以对,他满脸凝重地想了很久,最终也只能苦笑,“你说的是,比起其他人,爹也只相信她。”
尹珏城眸光微亮,尹默却又突然换了话题,“你这孩子,真动个心,倒是跟你爹我一样决绝……其实这样不好,过刚易折。既然你认定了她,就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顿了顿,又道:“她对咱们家有恩,爹也……欠了云家的债,爹是还不了了,就靠你了。”
“我会对她好,只对她好。”尹珏城态度乖巧,郑重承诺。
但随即,他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爹您欠了云家什么债?”
尹默心情好了几分,见他难得这般听话,还是为了儿媳妇,不由好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没什么好讲的,总之你对她好就是了。”
尹默不想多谈,尹珏城也不会多问,“那我送爹回——”
“老将军不好了!”
便是这个时候,老管家突然闯了进来,满脸惊色,还带着怒意,“您快去椽华堂,景曜公子他、他带了个妓女回来!”
父子两脸色一变,尹默才变好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脸上阴云重重,声若雷霆般炸响!
“妓女?!那个孽子、孽子!我不是说过让他在府里念书的吗?定是严淑惠又放他出去了,慈母多败儿,她、唉!这个孽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这厢正和大儿子温情脉脉,那边小儿子就闹出这么个笑话来,尹默的心情可想而知。
老管家看他气势汹汹地冲出去,脸色都变了,连忙去看尹珏城。
尹珏城正要跟上,却听后面突然传来动静,云初然夺门而出,匆匆忙忙绑着披风,手中拿着一个药瓶跟上,扬声喊道:“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她方才一直未曾休息,前面的话没有听见,但后面老管家的呼声却是听到了的,登时一惊。
京城贵族里不乏养二房、小妾的,但真把妓女带回家中,那不仅是家风受辱、家德有亏的事情,传出去没准还会得御史言官一封弹劾,事情可轻可重。
尤其老将军年纪也不小了,突然暴怒,只怕伤身,云初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不说别的,在她入府前后,老将军待她的确极好,便是看在刚才那碗鸡汤的份上,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尹珏城怔了一下,还想叫她不用多管,云初然已经绑好了披风走到他身边,嘴巴动得极快,“尹景曜那家伙死就死吧,父亲要是被气个好歹,总要有人照应。”
一瞬间,尹珏城就不再说话了,抓起她的手就走向了椽华堂。
老管家点点头,心说这才是一家夫妻嘛,一边感动,一边又气愤那边尹景曜的不争气,一言难尽地叹口气,紧忙跟了上去。
却说几人匆匆而去,椽华堂里已经闹了个地覆天翻。
严淑惠这次是真的被触及底线,理智的弦铮一声崩断,二话不说便叫人把尹景曜绑到了地上,一盆冷水就在大冬天里浇了下去,淋得尹景曜一声惨叫,好像有人在刮他的肉似的。
尹景曜本就已经有了几分清醒,这会再被泼了冷水,脑子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想起了自己干了什么事,脸上血色褪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怎么了?
他好像是在青楼喝酒,跟人打了一架,然后呢?然后把妓女带回了府里,撞上了震惊的母亲,然后……然后母亲把妓女关起来了,自己,还跟母亲顶了几句嘴?!
嘶!
“……娘?”尹景曜满脸惶恐。
“你别叫我娘!”严淑惠大叫,手边一方墨台哐的一声砸中他的肩膀,指着他手指直颤,“混账东西,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尹景曜嘴角直颤,“不、不是的,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喝多了,您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把外面的脏东西往家里带……”
“你给我闭嘴?!”严淑惠近乎疯狂,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