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珏城带她去的，是一处小巧玲珑的别院。
那院子没有挂牌，就像隐居在闹市一角的深巷酒家，门前种着驱邪的桃树，推开虚掩的门，走过错落有致的青石板，便见影壁雕翠竹，游廊花亭，假山小池，两层木屋精致秀丽，却给人一种十分饱满的感觉。
这就是个更加小巧，也更独立的“柏轩楼”。
云初然惊讶，“这，是你弄的？”
“早些年的时候，在知道某些事情之前，”尹珏城握住她的手往里带，同走廊上守备森严的侍卫点了点头，口中不停道，“我不想同严淑惠住在一个屋檐下，所以派人买了这两进院子。”
云初然想问“某些事”指的是什么，但他故意用了代指，想来是有意隐瞒的了，便不再问。
“媚香就在这里？”云初然往那小楼里看，却见门上依旧上着锁。
“她不配住这里，”尹珏城轻笑，“这里只配你我居住，她在耳房，先在下人房间里住着，等养好了伤我再派人把她送出去。”
云初然一怔，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把她交给大理寺。”
尹珏城回头，有些好笑，“她就是个工具，交给大理寺也查不出什么来，更证明不了什么，我何必多此一举。你不是想救她吗？”
“不，我只是……”云初然摇头，顿了顿，又叹，“我只是不想让她死得太难看。”
尹珏城“嗯”了声，没有作答，来到耳房前，云渺就站在门口，对两人行礼，“少将军，少夫人。”
“你到外面守着。”尹珏城说着，已伸手推开了门。
不大的耳房内，之间一个青衣女子就坐在房中唯一的长桌边上，默默啃着米粥和馒头。
脱离了将军府，她似乎也唤醒了几分求生的本能，只是眼神还是僵直，用饭的动作也很慢，手指不停发抖，吞咽也极小心。
边吃，边落泪。
尹珏城皱起了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云初然拽了下手，只好跟着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到了她的对面，等她吃完。
云初然一直观察着她的状态，她不知道青楼女子是怎样生活的，但可以想到，将军府的噩梦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不啻于一场身心上的摧毁。
等她哭够了，一碗米粥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抬起头，木木地看着面前两个人，那种刻入骨髓的绝望似乎还没有从她身体里远去，尹珏城竟有些不受控制地想到了曾经屡次被死亡折磨的自己。
他皱起眉，忙将那在黑暗中挣扎的过去甩开，看向了云初然。
但见云初然伸出手，“好不容易活下来，就要让自己活得像人。不介意的话，让我再给你把把脉吧。”
媚香没动，盯着她一瞬不瞬的样子，就像失去灵魂的木偶，只是若仔细看，却还是能够发现那眼底薄唇的紧绷。
云初然不紧不慢道：“你不用多想，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天性。至于你身上知道的东西……呵，老实说，我其实在你出现在将军府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你被骗了，知道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未必有用。”
媚香眼波一动，唇瓣颤了颤，声音极为嘶哑地开口，“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说了，我是大夫，”云初然定定地看着她，“大夫看重生死，于我不然，我只是不喜欢看别人死得太没尊严。”
“尊严，”媚香终于苦笑，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我还有吗？”
云初然嗤笑，“尊严不是别人给的，你自己觉得有，就是被全世界的狗咬了一口，那也有。你要是觉得没有，头上掉了鸟粪都要上吊自杀。”
媚香目光微变，毫无起伏的瞳孔深处泛出几分疑惑，“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云初然有些不耐烦了，直接伸手将她的手臂抓了起来，动作却很轻，搭在脉搏上淡淡道：“他们那些人说的话你也信？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最不会轻易相信人的。”
“但我信了。”
媚香闭上眼，自嘲笑道：“现在想来，真是被富贵迷了眼，先前只想着赎身就好，后来又想嫁个好人家，最后又想爬得更高……可那些高的地方，未必都是好的。”
“我以为妓院赌坊已经是很黑暗的存在了，原来高门侯府才是最可怕的。”
尹珏城忍不住出声，“尹景曜那种人身边，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东西？”
媚香睁开眼，若有所思的看向他，却被那不耐而冰冷的眼神刺的脊背一凉，下意识收回了视线，喏喏道：“可是他……傻啊。”
尹珏城：“……”他竟无言以对。
云初然轻咳两声，收回了手，“还好，你身体倒是不错，平常人这么折腾怕是早就倒下去了，既然得出虎穴，便如新生，春风楼已经没了，将来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媚香茫然，“我的路……”
“这是你的卖身契，”尹珏城将一张纸拍在她面前，“天色已晚，话不多说，我只问你，那个男人的身份你知道吗？他的习惯、他说的话，他的来历，任何有关于他的事情，我都要知道。”
媚香浑身一颤，木愣愣的人突然反应极快地将卖身契拿了过去，而后在尹珏城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抓成一团……咽了下去。
“呕……”
云初然也被她吓了一跳，看她快吐出来了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给倒了杯水，“快喝点水，你这、你……”云初然无奈又好笑，“你烧了就是，干嘛吞了呢？”
媚香将纸硬生生咽下去了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笑了笑，有些羞涩，好像吞了灵丹妙药一样，卸下了身上的重担，突然有了不少生气。
“我……我忘了。”
云初然觉得她这个表现有些熟悉，简直跟昨日那个刚刚拔了蛊虫，躺在床上笑得毫无形象的尹珏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尹珏城大概也察觉到了，眼中的冷意少了很多。
三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好半晌，媚香才整理好了思绪，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记忆中的一切。
“那个男人，其实从今年开春就已经到了京城，他很特别，入了楼只是喝酒，眼睛也总是望着北边，出手阔绰，姐们们都很喜欢陪着她，因为不用被人折腾睡觉，只要倒酒就好。”
“我伺候了他两个月，他才对我说，他来自西边，一个名叫格错的地方，来京城，是为‘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