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里厄在笑，从听见婉华骂人开始，就一直在笑。
禁军恨不得弄瞎自己的眼睛，他却大大方方地看着皇帝冷笑；宫女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却听着那中气十足的骂声开怀大笑；太监纷纷往外躲，他却迈开艰难的、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脚步往里走！
无论是婉华的一言一行，还是卓里厄的坦然无畏，似乎都在表明，他们早就知道今天的到来，甚至是，在等着今天的到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要上前呵斥这个离皇帝越来越近的罪犯，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没有动弹。
卓里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棍子支在腋窝下，狼狈的乱发几乎挡住了他整张脸，那浑身的血腥和伤势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这么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头上都凹下去了一块，几乎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怎么还没死？怎么还笑得出来？怎么笑声里还藏着那么多的快意和喜悦？
君陵也不懂，他也不想懂，他抽出禁军的长刀，直接驾在了卓里厄的脖子上，冷冷对里面道：“云霓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窗户后面有人在看，果不其然，就在长刀在卓里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的时候，窗户被砰然打开，婉华挟持着白雪站在窗前，那双被岁月夺走青春的双眼看向了卓里厄。
那双眼睛里有泪，却是笑出来的泪。
“卓里厄大哥，”她羞涩地一笑，就好像二八少女，正置身田园池塘，乱花丛中，并不把如今的剑拔弩张放在眼里，有的只是少女面对心恋郎君时控制不住的欢喜，“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卓里厄叹口气，“让你来送个嫁，这一送就是十七年，你大哥我都快被狂蜂浪蝶给分尸了，可等不下去了，只好自己来接你了，怎么样，开心不？”
众人：“……”
云初然嘴角一抽，居然在皇帝面前跟他的妃子打情骂俏，众目睽睽之下，真是半点都不给皇帝面子啊，厉害厉害。
尹珏城玩味地勾唇，他先前一直以为这家伙的满嘴荒唐言，都是因为他是将军府的人，现在看来，人家根本不在乎对方身份，纯粹就是嘴巴贱而已。
两位皇子也惊了一下，君陵却像是浑然不觉，毫不犹豫地在卓里厄肩上划开一刀，咬牙再问：“云霓，到底是指怎么死的？！”
他显然已经气得快要失去理智了，韩玉忍不住上前，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武器，担忧地看着皇帝。
鲜血瞬间染红了整条胳膊，卓里厄却连眉头都没眨一下，只是不屑地瞥了眼君陵，“继续砍，这力气是没吃饭？”
尹珏城暗暗咂舌，又暗暗敬佩，卓里厄当真是大无畏，或者，他其实已经在入京的时候，就做好了跟婉华殉情的准备？
白雪脸色不大好看，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婉华抓住膀子按了按，冷笑道：“你杀啊，左右我们夫妻二人是要死在这里，你且看看我们到底怕不怕！”
他们当然不怕。
没有人看见卓里厄身上那些伤口的时候，还会觉得君陵划下的那一刀可怕。
君陵眼神晦暗，他自然掌控全局，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被人逼得无路可走！忽然，君陵阴沉地笑了声，丢开了长刀，“你要见他，我把人带来了。”
“卓里厄大哥，你进来。”婉华微笑，对着大门努了努嘴，“门没锁，你一推就可以进来了，进来了，我们再慢慢跟他算账。”
卓里厄戏谑地挑眉，“来了美人，记得给哥倒杯茶，用嘴喂！”
云初然倒吸口凉气，这卓里厄……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
“别的不说，”尹珏城凑近她耳边，当了个尽职尽职的看戏人，点评道，“但是这份放荡不羁的深情，倒是比世间大多数男子要值得人学习。”
“可不是嘛，”云初然若有所指道，“尤其是那些三心二意，娶了娘子还要表妹的东西，就该好好学习。”
尹珏城：“……好好看戏，不要说话。”
卓里厄脚步往前，快要进去的时候却突然停住，回头冲着尹珏城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颇带戏谑，“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付将军府吗？”
尹珏城目光一沉，“为什么？”
“你问我就要答吗？好好跟你爹学学什么叫专情吧！”卓里厄冷哼，得意洋洋地推门入内。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戏耍了一回的尹珏城深吸口气，“……你最后祈祷今日不要活着离开这里。”否则弄不死你我就不叫尹珏城！
婉华忍俊不禁，也关上了窗户，挟持白雪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先是慢慢走着，而后飞快地跑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扑向了那推门入内的人！
“卓里厄！”
卓里厄轻斯一声，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扑倒在地，四肢都摊着，仰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好像不大敢确定怀中的温度是真。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抬手，将压抑着哭声的人搂住，一点点笑出来，滚烫灼热的心都在瞬间被暖化。
只是可惜，只是可惜啊，这个拥抱来得这么迟。
“……诶，”又过了很久，卓里厄才应声，“哥来接你了。”
白雪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直至外面有人偷偷靠近了，才不得不道：“有人来了。”
婉华哽咽地点头，颤抖着将人扶在旁边的贵妃榻上，伸手捂住那肩上的伤，脸却被冰冷的手覆上，惨白的手指擦干她的眼泪，卓里厄道：“别哭了，再不快点，梁王就要进宫了。”
梁王，君陌。
婉华不想提起这个名字，甚至都没有打算见他最后一面，她抬起头，对上卓里厄包容一切的眼，知道十七年过去，这个放纵不羁的人依旧没变。
她很开心，所以，更不能浪费时间。
婉华站了起来，冷冷对外道：“谁敢再动一下，我就剁了皇后的手！”不止如此，“不过，陛下，您虚伪多年，想必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揭穿自己的假面吧？”
白雪一惊，“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婉华瞪她，“你就是什么都不说，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可我快死了，我和我的夫君，”她依赖地握住卓里厄的手，抬起头，又是冷漠，“我们会死在这里，还怕什么？”
白雪抿唇，可也许，你们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呢？
但，谁能帮他们？谁又能呢？
“皇后身体有恙，不受磋磨，初然可否入内一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