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谦驱动宝物飞入屋中,等了半晌,也不见张恩涪被擒住,倒是那宝物的灵气忽然越来越弱,最后竟消失殆尽。他不由得大惊,一把扯下眼上的布条,闯入屋中。只见张恩涪倒在地上,手中还兀自握着树枝。而在他的前面,直立着一个怪人,瘦得皮包骨头,就如同一个骷髅一般,两个眼窝中寒光闪现。程云谦见那怪人手中握着正是自己的宝物,已经被啃掉了一半,不由得心疼不已。原来这宝物是自己平日里所豢养的一只蝙蝠,颇有灵性,平日里常用丹药喂它,竟修炼出五色光华,临阵对敌,放出此物,倏去倏来,吸人鲜血,蝙蝠齿上有毒,被咬之人会浑身无力,只能束手就擒。程云谦行走江湖以来,仗着此物,鲜有败绩,没想到今日竟会被人所噬。
程云谦怒道:“何方妖人,竟敢坏我法宝!”那怪人扔下吃了一半的蝙蝠,阴阴地笑道:“原来你就是打伤古老二的人,我当是哪派的高手,没想到竟是一个和合门的小弟子!”那声音如同一条金属细丝一般,直钻进人耳朵中,听上去令人极不舒服。
程云谦见对手认得自己的来历,不敢造次,拱手道:“在下程云谦,只不过是和合门的一个弃徒,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怪人又是阴阴一笑道:“你们汉人就是礼法多,什么高姓大名,我叫罗法。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程云谦脸色一变,惊道:“原来阁下是尸王的高徒,江湖人称‘小尸魔’的罗法。久闻贵派久在苗疆,怎么会来江南行走?莫非……尸王前辈还在人世?”
罗法哈哈笑道:“看来你倒是知道我师尊的厉害,要收拾你,何须我师尊出手?我听师尊说,光绪十年,他老人家曾经上过镇龙山,与你们掌门黄龙真人交过手,黄龙被我师尊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这样说起来,这和合门也不过尔尔。”
程云谦眉毛一挑,故意装作惊奇的样子道:“光绪十年?先师倒是曾说过那年有几个邪魔外道的人上山踢门,想要抢夺本门的宝贝,不过后来铩羽而归,至于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的那个,倒像是尸王。光绪十年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怕是尸王记性不好,给记反了也未可知。”
“放屁!”罗法大怒道,“小小和合门,我师尊一根手指就能平了你们!我倒要看看,今天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的是你还是我!” 话音刚落,身子陡然飞起,径朝程云谦扑来。
程云谦袖中飞出七道黄符,打向对方。罗法一声怪叫,伸出如鸟爪一般的五指,将黄符尽数收拢在手中,就听得“嗤嗤”之声不绝,黄符全都化为飞灰。程云谦见状不妙,一个筋斗向后翻出,袖中已探出一剑,光闪闪直朝罗法刺去。
罗法似乎不惧利刃,手掌翻飞,竟想硬接硬架。程云谦暗道:你如此托大,敢空手接我的剑,怕有大苦头吃了。他剑势一变,长剑疾刺疾收,令人目不暇给,仿佛有多个剑尖,不知将会刺向何处。他所使的是和合门道宗绝学“三清剑”,取老子一气化三清之意,剑路极速,全在一个快字,每一招都伴有三种变式,虚虚实实,真假莫测,令人防不慎防。
罗法几曾见过这等凌厉的剑术,数招一过,肋下早已被刺中一剑。程云谦见刺中对手后,那伤口处没有半滴鲜血流出,却冒出了一丝丝的黑气,十分诡异。罗法却毫不在意,哈哈笑道:“小子,你是杀不了我的!”鬼爪探出,直取程云谦面门。
程云谦倒也不惧,用长剑挡开,又连着刺中罗法肩窝、小腹、心口等处,均不见鲜血,唯有散发出愈发浓郁的黑气,鼻中也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晕,知道这些黑气都带着尸毒,忙闭住了呼吸。
罗法身中近十剑,却像没事人一样,鬼爪左横右扫,同时身形也急速移动,让程云谦难以刺中。两人法力本在伯仲之间,一时还胜负难分。忽然罗法一张口,吐出一颗金色的珠子,如同鸽蛋大小,灿然生光,直朝程云谦面门飞来。程云谦只觉得鼻中闻到一股浓郁的腐臭之气,中人欲呕,忙挥剑挡格,那珠子正重重击在剑身无锋处。这一击力道奇大,程云谦向后跌出三步,剑也脱手落在地上。罗法趁势欺上,伸指在他腰间一戳,程云谦低低叫了一声,身子渐渐软倒,那珠子又飞回了罗法口中。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斤两,没想到竟也如此不堪一击!”罗法见制住了对手,十分得意,仰天笑道。
程云谦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若学了无天金芒,便立时破了你这阴邪之术。”
“放屁!”罗法怒道,“你这个和合门弃徒,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待我炼过尸丹后再来取你的性命,还有这位瞎子小兄弟,你也别怕,到时候你们俩都是一样。”这最后一句,却是回头对张恩涪说的。
张恩涪虽不能视物,但程云谦被制还是听得出来,知道罗法的实力很强,好在对手此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便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暂且坐在地上,装得十分害怕。
罗法取出一个小铃铛,轻轻摇动两下,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声音,接着外间也响了几下“铎铎”之声,那具本来被程云谦用黄符定住的僵尸又重新动弹了起来。程云谦也不知道对手驱动僵尸意欲何为,但见罗法摇着铃将那具僵尸引入屋中,然后口一张,将那金色尸丹又吐了出来。
尸丹是苗疆某一派巫师的邪术,用尸体炼化而成,天生带着邪秽之气,专破各种玄门道术、护体神光,是极厉害的法宝。那尸丹初炼之时,威力甚弱,炼至两三百具尸体,方略有小成;等尸数过千,此珠便已成一等的至宝,在江湖上鲜有克星;待得尸数炼得上万,纵使大罗金仙,也决难挡它一击。由于炼化过程需要大量不腐的尸体,而苗疆自古地广人稀,要找一两具尸体尚且可行,若要一二百具,怕整个寨子几十年中也未必有那么多人去世。因此这派巫师往往不择手段,将活人制成僵尸,用以炼丹,其中法力最高的便是人称“尸王”的波平。
波平原是苗寨蓝家峒大巫师的弟子,因偷炼尸术被逐出寨子,他为人狡猾,行踪诡秘,在苗疆一带到处流窜,继续修炼尸术。无论苗人汉人,只要被他遇上,都成为他炼丹的对象,难逃成为僵尸的命运,故而渐渐地得到了“尸王”这个称号,在苗疆流传着一句话:“宁可遇上狼群,也不要见到波平”。
波平见尸术初成,便来中原游历一番,想要创立自己的名号。果然一路上所向披靡,竟无人是其对手,就连一些术派中成名人物也死在他的尸丹之下。波平见如此轻而易举便能横扫江湖,更是得意忘形,竟跟着一帮和合门的敌人上镇龙山踢门,结果受伤败走。经此一役,他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中原术派博大精深,高手如云,除非自己能炼成顶级尸术,否则难以为敌。于是他便隐藏行踪,偷炼尸丹,中原繁华之地,人烟稠密,尸体来源之多,非苗疆所能比。可他为求速成,想要在短时间内得到大量尸体,竟在城中散毒,形成瘟疫,杀人无数。最厉害的一次便是光绪十三年在浙东引发的大疫,再加上当地缺医少药,竟使人口损失近百分之二,为晚清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其余在上海、南京、苏州等大城市他也均不放过,好在并未扩散,危害较小。他如此不知悔改,倒行逆施,终于引发众怒,峨眉掌门道圆师太亲自下山,与他约战于黄山之巅。波平仗着自己尸术厉害,竟孤身应战。道圆乃是当今术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波平自然不是对手,身受重伤,差点丧命。道圆见他奄奄一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就饶了他一命,但逼他立誓终身不再踏入中原,这才将他放走。
波平拼死逃回苗疆后,知道自己势单力孤,不是术派掌门的对手,便收了几名弟子,自己隐居山中疗伤。因他受伤极重,几乎成为一个半死人,一直过了七八年方略略恢复元气,意图东山再起。没想到在光绪三十年,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出卖了他,向蓝家峒大巫师说出了波平受伤的消息及隐居的所在,大巫师便联合了数十个苗寨的巫师,想要趁机将他剿灭,以绝后患。幸亏有几名弟子拼死相护,波平得以遁走,一代尸王从此在世间消失,不复出现。只有他的几位弟子还在江湖上出现,但也已是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这罗法就是其中之一,他深得其师真传,修炼尸术十多年,在西南一带出没,人称“小尸魔”,只因他拿尸体修炼,未曾伤过人,因此术派中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为难他。没想到他如今竟投靠袁世凯,似乎是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竟要害人性命。
程云谦见那尸丹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径直飞入僵尸口中。罗法神色凝重,双手平举,食指与中指相对,无名指和小指盘屈于掌心,口中念诀。只见那僵尸七窍之中射出光来,同时形体慢慢软瘫下来,就像是一支点燃的蜡烛一般,到最后除了衣物外,只留下拳头大小的一堆。罗法一招手,那颗尸丹便从残骸中飞出,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明亮了些。
罗法拿着尸丹笑道:“今日已是第三百五十八具尸体,再多两具,这法宝就算是略有小成了。再过五年,此珠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至宝了,什么和合门、神女宫都不是我的对手,就算峨眉道圆亲至,我也不惧。”他笑了一阵,低头对程云谦道:“轮到你了,我要把你和那个小子一个个杀了,做成僵尸,好供我炼宝。”说完,将尸丹一吞,伸爪就往程云谦胸口插落。
突然一道电光激闪过,正劈在罗法的后背,原来是张恩涪听见程云谦危险,若他一死,自己更是敌不过罗法,因此只得出手。罗法原以为背后之人是平庸之辈,没想到此时竟会突然发难,使出玄门正宗的驱魔道术。这一下金气入体,倒也逼得自己手忙脚乱,那紫电青雷本是妖邪的克星,因此对他的经络损伤犹倍。
罗法被人偷袭,心下自然大怒,将受伤的经络暂时封住,然后放脱了程云谦,转身便朝张恩涪而来。张恩涪心下有些慌乱,但苦于不能视物,只得不停地挥动树枝,放出紫电青雷,希望能击中对手。罗法怒道:“原来你这小子竟会这等法术,倒是小瞧你了。拿你来炼丹,必定强过那些凡夫俗子,你就乖乖受死罢!”口一张,便要吐出尸丹取张恩涪的性命。
正在这时,忽听得程云谦大叫道:“罗法,要杀就杀我一个,他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公子,难道你想与天师府为敌么?何况天师如今也在为袁世凯办事,你若杀了他,便是得罪了袁世凯!”
“天师府?”罗法听见程云谦这样说,也停了下来道,“那倒是不好杀了。不过这等资质的人,放过了真的有些可惜……”他想了一会儿,脸上忽地现出狰狞之色,狠狠地说道:“天师又怎么样,袁世凯又怎么样?这里没有第四个人,我要是杀了他,也没人知道!我会跟张天师说,他的儿子是死在和合门的手里……”
“你——好狠毒啊!”程云谦没想到罗法竟然会为了炼丹而杀人灭口,嫁祸给和合门,要是张天师真的相信的话,那在江湖上又会掀起一场新的纷争。他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指着罗法道:“今天就算我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动他一根汗毛!”
张恩涪没想到程云谦会这样回护自己,不禁大是感动,想起之前曾对他的敌意,心中十分惭愧与后悔。他大声叫道:“多谢了,今日能和子逊一起死在这里,我张恩涪也不枉了!”
“那好,你们就一个个去死吧!”罗法厉声道,将口一张,尸丹径朝张恩涪胸口飞去。张恩涪知道形格势禁,忙挥动树枝运起全身功力,将紫电青雷护住了自己周身,那尸丹正撞在光网之上,迸出极大一个火花,带着“嗤嗤”之声。就见那紫电青雷猛然一黯,接着“咔嚓”一声,张恩涪手中的树枝也断成了两截,他喷出一口鲜血,俯身跌倒,昏了过去。
程云谦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伤势,一咬牙,将舌尖咬破,朝地上的长剑喷了一口血,然后左手捏诀,朝罗法一指,那柄掉在地上的长剑发出一阵龙吟之声,自动跃起,刺向罗法的后背。
罗法见长剑刺到,回转身来,双手一合,那尸丹正顶住剑尖,口中笑道:“你还有什么伎俩,都使出来吧。”
程云谦这样不顾伤势,强行动用阳血御剑,耗损的是先天罡气,虽可以将法力提高许多,可对体质损伤极大,很有可能功力尽丧,成为废人,不过现在强敌当前,若不如此,怕两人都要死在此处了。他见长剑被尸丹顶住,便又喷了口血,手一指,长剑缓缓向前推出三寸,离罗法面门已不到三指的距离。
罗法见剑上传来的力道一波比一波强,心下不觉奇道:“这小子之前被我制住,口吐鲜血,怎的现在像没事人一样,法术也好像变更强,看来和合门的人果真是古怪。”他却不知程云谦此举是拿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就像一根点燃的蜡烛一样,看上去光亮,可底子却慢慢消耗尽了。
程云谦连喷了几口血,那长剑却无法再往前半分,知道自己快要油尽灯枯,力道难以为继,只是还未将对手制住,张恩涪依然逃脱不了危险。罗法见程云谦脸色越来越白,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而自己也已拼尽了全身功力,如今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了。
又过了片刻,程云谦终于抵受不住,闷哼一声,仰天倒了下去。罗法只觉剑上那股凌厉的力道陡然间消失殆尽,知道程云谦非死即残,不由得心下大喜,暗道:“任你道术神奇,终究还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拿起长剑,便要过去取程云谦性命,哪知刚走了一步,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只觉得由头至颈,以至后背一路尽数僵硬起来。
之前他一时大意,被张恩涪紫电青雷所伤,不便运功疗伤,但又不能放任金气游走于经络间,只得强行运气,将其封入足太阳膀胱经中,一面故意装作毫发无损的样子,好让他们心生怯意,不敢抗衡。适才运功抵抗程云谦,脸上沾了不少被他喷出的阳血,有几滴正中眼角的睛明穴。这睛明穴正是足太阳膀胱经的起始,阳气随即侵入,将自己所封的穴位冲开。他一收功,金气立刻反噬,从睛明穴直走到足外侧的至阴穴。罗法知道再不将金气逼出,怕有瘫痪之虞,忙坐倒在地,运功疗伤。
此刻大屋中的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一个个都动弹不得。其中张恩涪受伤最轻,只是被尸丹打了一下,暂时闭了气,等到缓过劲来,便能挣扎着站起。他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见罗法呼吸沉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而程云谦的呼吸却微不可闻,奄奄一息,似就快要死了一般,心中极为震惊。他顺着呼吸声摸索着走到程云谦身边,低声叫道:“子逊,你怎么样了?”连叫了好几声,方听见程云谦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张兄弟,我命不久矣。你要取我性命的话就快动手吧。”
张恩涪摇头不语。程云谦又道:“你杀了我吧,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问清楚的,蔡将军所作所为均是为了天下大义,你们龙虎山为何要帮袁贼,执迷不悟呢?”
“子逊兄你别说了。”张恩涪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也是逼不得已。乱世之人,个个都是身不由己。”
“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程云谦说话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力量,“世道虽乱,人性不乱。董道不豫,几人可为?”他停了一下,歇息了片刻,等力气恢复了些,方续道:“我今日是要死在此处了,只是那罗法杀人炼术,天理难容,今日若不将他除去,怕不知道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死在他手里。趁他现在动不了,你快下手!”
张恩涪也知道罗法心狠手辣,适才在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还要杀自己炼丹,这样的人,就算是投靠了袁世凯,龙虎山也留他不得,况且罗法已经和天师府撕破脸,自己若不杀他,则将来遇到他,多半会儿死在他手里,还不如趁他受伤,不能行动,先下手为强,此刻要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想到此处,张恩涪心中便有了些勇气,走到罗法面前,弯腰在地上找到了长剑,握在手中,朝罗法的后颈直砍了下去。
罗法虽然运功疗伤,但张恩涪与程云谦的对话却一一听在耳中,知道张恩涪必会来杀自己,但只要自己一动,金气失去压制,必定反噬,只会伤得更重,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锋一点点接近,等到及颈不过两三寸的距离,罗法终于忍耐不住,大叫一声,一个筋斗向后翻出,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张恩涪一击不中,辨明了方向,挺剑又刺。此刻的罗法,别说面对的是术派中人,即便是一个寻常村夫来袭,也难以抵挡,只得咬牙从窗中跃了出去。张恩涪瞧不见,自然也无法追赶,只得任由罗法逃走。他见危险已过,忙回去扶起程云谦道:“妖人已经逃走,我先送你去疗伤。”
程云谦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已经不成了。只是有一个请求,不知张兄弟能否答应。”
张恩涪忙道:“子逊你说,只要我张恩涪力所能及,一定会做到。”
程云谦紧紧拽住张恩涪的手,说道:“我不奢求张兄弟不帮那袁世凯,但只求龙虎山不要再为难蔡都督,我代云南的百姓谢你了。”
张恩涪听他所言,心中不免凄恻,说不出的难受,含泪答应了。程云谦又道:“等我死后,希望张兄弟你能将我埋在桂花村的桂花树下,叶落归根。墓碑上可写:和合门弃徒程云谦之墓。”他停了一会儿,苦笑道:“师父当年将我赶下镇龙山,我便发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好重回和合门,看来只有等下辈子了……”语声越来越低,终于将头一垂,魂归九泉去了。
张恩涪心中大恸,却不敢太过悲伤,只得忍泪将程云谦的尸首抱起,正要走出屋去。忽听见门外有人厉声叫道:“里面的人,快出来受死吧!”张恩涪见来了敌人,便将程云谦放下,捡起长剑,大踏步走出门出,高声道:“张恩涪在此,你是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那人答道:“原来是你这个瞎子,竟能打伤罗师兄,看来道行不浅啊。”听声音,正是刚才之前的那个古老二。
张恩涪冷笑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是个从苗疆来的妖人。尸王死得早,也没有好好教教你们,竟敢来江南撒野!罗法受伤是自取其辱,你也想来试试不成?”
“呸!”古老二狠狠地说道,“如今姓程的已经死了,我还怕你这个瞎子不成?识相的快快投降,砍下自己一条胳膊来,否则不要怪我手狠!”
张恩涪挥了挥剑道:“那就尽管来试试,我们龙虎山杀的就是你们这种邪魔外道!”他这样说,反而使古老二的心惴惴起来。罗法重伤的样子适才是见过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尸术不如罗法,正因为程云谦伤重必死,便想乘机来捡个便宜,如今见到张恩涪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反而不敢上前。
两人僵持了片刻,忽听见不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大哥……”张恩涪听见这个声音,身子猛然一震,是招娣,她怎会来到此处?还未及回答,就听见古老二怪叫一声,向那边扑去。张恩涪心中一惊,暗道不好,忙跟着奔过去,耳中已听的招娣的惊叫声,接着古老二狞笑道:“姓张的,你要是再上前半步,这位姑娘可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快放开她!”张恩涪忙停下脚步,喝道,“要来就冲我来,和这位姑娘无关!”
“好极了!你挥剑砍下自己的胳膊,我就放了她!”古老二抓住了招娣,要挟地说道。
招娣虽然被制,但还能说话,口中大声叫道:“大哥,千万不要答应他!”
“妖人……”张恩涪激动万分,但又不敢逼迫太紧,只咬牙道:“你要是伤她一根头发,我誓必将你碎尸万段!”
古老二见张恩涪不肯断臂,便又叫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你不想砍你自己的胳膊,那我就砍下这小姑娘的胳膊!”
张恩涪忙道:“住手!你放了这位姑娘,我任你处置!”说完,将剑远远抛开,双手负在身后。古老二见张恩涪这样做,知道手中的这位姑娘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筹码,不由得得意万分,拉着招娣走近了些,问道:“你真的愿意任我处置?”
张恩涪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你先放了这位姑娘。”
古老二笑道:“我自然会放的,不过不是现在……”话未说完,一掌无声无息地便印在张恩涪的胸口。张恩涪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想怎样?”古老二呵呵笑道:“不怎样。”说完又是一掌,正击中张恩涪小腹。
张恩涪哇的一声,吐出老大一口血,抱着肚子,蹲了下去。招娣见张恩涪受伤,哭着叫道:“大哥,你不要管我,快出手啊!”张恩涪伸手拭去嘴角的血迹,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宁可自己死,也决不让你受到半点损伤,那人要拿我性命,只管来拿便是了!他抬起头来,对着古老二道:“有本事就将我立毙掌下,来个痛快的!”
“你以为不敢!”古老二一面说,一面运起十成功力,拍向张恩涪的顶门。
张恩涪心知不免,索性将头高高昂起,受他那一掌。就听得古老二喉间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荷荷”之声,仿佛被填塞了什么东西一般,而那一掌也始终没有落下。他知道必定有什么变故发生,心里牵挂招娣,忙叫道:“招娣,你怎么样了?”连问了几声,招娣却没有回答。张恩涪只觉得心中一痛,如同刀绞一般,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说道:“他杀死了招娣!他竟然杀死了招娣!”
古老二发出一阵那种古怪的声音后,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张恩涪抬脚轻轻踢了踢,见没有反应,便蹲下去,伸手慢慢摸到他的手腕,见脉搏已停,显然已经死去。再往胸口摸去,触手之处,是一个碗大的洞,周围全是血,犹未冷却。
张恩涪见古老二猝死,像是被人暗算,也不知道是谁下手,但那人既然救了自己,必定不是敌人,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抱拳对四周道:“张恩涪感谢前辈救命之恩,还望前辈现身指教。”他呆立了半晌,却不闻有人出声,知道高人行事往往莫测高深,不想现身也是常有的事,便不再多说,回身去找招娣。
他低低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心中悲痛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正在这时,招娣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大哥,我没事……”张恩涪大喜,忙顺着声音,找到了倒在地上的招娣,将她扶起,一面关切地问道:“你没受伤吧?”
招娣摇了摇头道:“没有,刚才我见那个人要拍你的脑袋,心里一急,就晕过去了。幸好你没事,那个人……呀!”说到这里,招娣忽然惊叫了起来。张恩涪知道她定是见到了古老二的死状,忙将招娣抱紧,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别去看,那人已经死了。”一面说,一面慢慢扶着她走进屋中。
招娣进了屋,见到程云谦的尸体,又是一惊。张恩涪忙将适才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然后道:“这位程兄为了救我,被妖人所害,我实在是亏欠他良多。他生前想要葬在桂花树下,我们就将他好好葬了,满足他的心愿吧。”
“桂花树?屋外就有两株。我们就把他葬那儿吧。”招娣指着屋外道。
当下两人便在屋外桂树下浅浅地掘了一个大坑,将程云谦的尸体放入,也不具棺椁,堆了土,张恩涪从屋内的香案上拆了一块木板下来,用短剑刻写了“和合门弃徒程云谦之墓”十个字,立在墓前。又在边上掘了一个浅坑,将古老二的尸体也埋了进去。
忙完这些,张恩涪与招娣从香案上取了数炷线香,来到程云谦坟前,拜了几下,上了香。张恩涪等祭奠完后,方问招娣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让你在客栈等我么?”
招娣低头道:“我等了你大半宿,不见你回来,就出来找你。幸好小二告诉我,你去了桂花村,我就一路寻来了。”
张恩涪长叹一声,将招娣揽入怀中,轻声道:“要是你因我而受伤,那我就算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能补偿,下次万万不可这般冒险了!”
“嗯,我听大哥的!”招娣点了点头,柔声道。
张恩涪点头道:“那个罗法受了伤逃走,我们又杀了他的师弟,龙虎山和尸王一派的梁子算是结上了,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在附近,咱们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他话音刚落,鼻中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芬芳之气,听得身后一人缓缓说道:“两位还是跟我走吧。”
张恩涪大惊,那人来的悄无声息,自己一点都未发觉,忙转过身来问道:“阁下是哪位?”
“龙虎山果然是人才辈出。一个瞎子和一个女子,竟然能让我的弟子一死一伤,真是小觑了你们。”那人缓缓地说道,语调平和,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这下轮到张恩涪大吃一惊,指着那人道:“你……你是……”
那人一笑,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名字:“我就是波平!”
张恩涪心中恐惧万分,尸王波平的名字,他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当年江南大疫的时候,张元旭曾经下山布施符水灵丹救民,在东海舟山的一个岛上,遇上过波平,双方也较量了一番,天师还略输一筹,后来波平被道圆师太逐回苗疆,不知所终。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此遇上这个魔头,他既然敢来江南,必定是尸术有成,有恃无恐,说不定连道圆也不是他对手了。张恩涪想到此处,只觉浑身冰凉,手中全是冷汗,他和招娣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其实死就死了,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被波平炼成僵尸,为祸人间。
波平见张恩涪不说话,便又问道:“两位准备好跟我走了么?”
张恩涪昂头道:“要是我不走,你又待如何?”
“张公子切莫误会,”波平还是用那种平和的语调缓缓说道,“我绝无加害之意。我对龙虎山一向是景仰万分,当年在舟山也曾一睹天师的风采,心中大是敬佩,只恨当时天师以我为敌,不得亲近。如今只是想请两位跟我回苗疆,让我略尽地主之谊,然后也请天师亲临指正一番,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妙事一桩?”
张恩涪知道波平想以自己为质来要挟张元旭,若是真跟他去了苗疆,那父亲为了救自己,也必定会来,这就中了波平之计,龙虎山怕是要毁于一旦了。想到此处,他打定主意,宁可自尽,也不能让波平得逞,害了父亲也害了龙虎山。可想到身边的招娣,张恩涪心中突然一痛,这姑娘跟着自己,到现在一直颠沛流离,未曾享过一天的幸福,如今更是要陪自己一起死,这叫自己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他紧紧握住招娣的手,一面强笑道:“尸王有请,晚辈敢不遵从?只是这位姑娘与龙虎山无关,还望尸王放她回家,晚辈即刻便跟尸王启程。”
波平摇头道,“咱们苗人不懂礼法,怕服侍不周,万一张公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岂不是怪我招待不周?有姑娘在一旁陪着,想来张公子也不会寂寞,还是一同走吧。”
张恩涪知道波平是以招娣来要挟自己,便不再多说。招娣却在一旁问道:“去苗疆?那是在哪里?离这儿远么?”张恩涪正奇怪招娣怎的会如此说,就听见波平笑道:“这姑娘倒也可爱得紧。苗疆离江南有千里之遥,到处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如波涛一般,在江南可是见不到这样的奇景的。”
“听上去倒是不错。”招娣道,“只是我大哥眼睛受了伤,我们要去求医,先治好眼睛,才能去看苗疆的风光啊。”
“这事也简单。我们苗疆的巫医不比江南的差,而且会很多奇术,张公子别说治眼,要换双眼睛都可以。”
“真的?!”招娣喜道,“大哥,他既然能治你的眼睛,咱们就跟他去吧。”
张恩涪心知不免,只好长叹一声,对招娣道:“也好,留你一个人在此,我也不放心,就走这一趟吧。”
波平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我早已备下车马,两位请随我来。”说完转身便走。招娣领着张恩涪,也跟随而去。
张恩涪被尸王所逼前往苗疆,而崔元之也正遭受一场劫难。他被那花香迷晕后,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才悠悠醒转过来,觉得身上畅快无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一般。他慢慢爬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极为广大的空域中,周围都是那血红的小花,成片成片,就像是鲜血染红了整个地面一般。
“这是哪里?”崔元之问自己道,“袁大哥怎么不见了?”他四处望了一遭,发现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这如血的妖异之花。头顶上的天空也是阴云密布,不见半点阳光。忽然一阵风吹来,冰冷至极,刺骨的寒意仿佛要渗入身体的每一处,把人冻僵一般。他抱着身体,蹲了下来,将身子尽可能缩成一团,兀自簌簌发抖。就在这风中,隐隐传来了呼喊之声:“崔元之……元之……”叫声幽幽,勾魂摄魄。
崔元之又站了起来,到底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呢?
“崔元之……元之……”声音似乎非常熟悉,像是一个至亲之人在呼喊自己。
“爷爷!是爷爷!”他认出来了,这是爷爷的声音。爷爷在这里么?他要去找爷爷。他朝着风来的方向,用力地奔跑着,踢起了片片花瓣,四下飞洒,如同红色蝴蝶在飞舞。
“崔元之……元之……”
“爷爷……爷爷……”崔元之喊着往前跑去。没多远,便见面前横亘着一条大河,足足有十里多宽,那河中流着的是滚滚黑水,如同墨染一般,层层浓浪,迭迭浑波,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崔元之见那河水汹涌翻滚,也不好泅渡,只得四处寻找渡口。
哪知寻了许久,都不见一人,岸边只有那些血红的花朵,在寒风吹拂下不住地摇摆。“爷爷定是在那河的对面,我可如何才能过去呢?”他正想间,但见上游慢慢漂下一艘小船儿来,崔元之大为欣喜,忙招手喊道:“船家,船家,你能渡我过去么?”
那船儿慢悠悠地靠向岸边,就见那船夫身着黑衣,披了一个黑色的斗篷,将整张脸都藏在了里面。崔元之也不多说,便要往那船上跳。
那船夫伸了篙,挡在崔元之面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坐我的船。”
“我有亲人在那河对岸,求船家行行好,渡我过河罢。”崔元之恳求道。
船夫摆了摆手道:“我这船儿渡不得你,你要过河的话,且自行想法子罢。”说完长篙一点,便要离岸。
崔元之见船儿要走,也顾不得船夫反对,便朝船头跳去。没想到身在半空时,那船夫将竹篙拦腰里扫将过来,正中崔元之肋下,将他打下水去。崔元之大叫一声,落入了那腥臭的黑水之中,便觉得水中似乎有无数手臂在往下拉扯自己,他极力挣扎着,大喊大叫。
就在这时,崔元之忽然觉得身子被一股大力罩住,动弹不得,就听见袁度的声音在耳边道:“元之,醒醒,醒醒。”
崔元之猛然睁开眼来,发现眼前一片明亮,两边是高耸的石壁,夹着一条蓝湛湛的天空,自己正躺在地上,肩膀正被袁度紧紧地按住。他迷茫地看了看袁度,低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已经出来了?”
袁度见崔元之已经清醒,松开了手,轻轻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道:“你还说,都是是你大声喧哗惹出来的。你刚才中了幻毒,都看见了什么?”
崔元之将眼睛又重新闭上,低声道:“我梦见了我爷爷在一条河的对岸叫我,可是我就是过不了河,接着我就掉到那条河里去了,要不是你叫醒我,我还在那河里死命挣扎呢。”
“是啊,你再不醒来,小命就要玩完了。”袁度笑骂道,“你死了不要紧,我怎么向你师父和峨眉派交代呢?”
“就是就是。”崔元之站了起来,朝袁度抱拳道:“多谢袁大哥的救梦之恩。”
“救梦之恩?亏你想得出这么一个名头来。你也不用谢我,谢谢她好了。”袁度朝崔元之的身后指了指。
“她?”崔元之转过身来,果然在不远处山崖下,站着一人,身穿白衣,挽着一个绣花小包,竟是他思之念之的祝飞雪。崔元之猛然见伊人,竟目瞪口呆,脑中空白一片,只喃喃地说道:“原来是……是……你。”
袁度见到崔元之这副呆样,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在他脑门上轻轻凿了一下道:“发什么呆啊?还不过去拜谢!”
崔元之这才缓过神来,疾步走到祝飞雪身后,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祝飞雪脸上一红,忙将他扶住,说道:“你也别谢我,要不是袁先生警觉,我也差点陷在里面了。”
崔元之忙又拜道:“那我还是要谢谢姐姐在杭州的救命之恩。”这次祝飞雪没有再搀扶他,而是轻轻闪在了一旁,避开了这一拜,等崔元之起身后,方笑道:“小女子之前在小镇上误会了崔公子,还贸然动手,已是大为不敬,还请勿怪。”说着朝崔元之低首行了一礼。崔元之忙回礼道:“没有没有,总是我太粗心大意之过。”
袁度走上前来,笑道:“你们两个拜来拜去,是要到明朝才停么?”祝飞雪捂着嘴,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对袁度说道:“这里荒山远岭的,两位怎会在此?”
袁度答道:“我们是想取道前往西域昆仑,没想到在这山中迷了路,无意间发现一条裂隙,便进入一探,没想到竟连通墓室,实属巧合,结果还差点出不来,让祝姑娘你见笑了。”说到此处,他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祝飞雪一眼,问道:“但不知祝姑娘在此又是为了何事?”
祝飞雪笑道:“却是为了一点私事,这儿本是我出身之地,我十岁便入门跟着师傅,此番也是师傅特意恩准,第一次回乡探视。至于那墓,是我祝家历代守护之陵,我也是受族长之托,入内祭奠,没想到竟遇到你们,正是有缘啊。”说到此处,她看了崔元之一眼,脸上露出了浅浅地一笑。
崔元之见祝飞雪对自己微笑,与数日之前在分水墩上的怒目相向,简直是天壤之别,竟恍如梦中一般。袁度见崔元之这副模样,不禁眉头微皱,但又不好多说,只得侧过头去,走到远处,假装观赏山中景色。
祝飞雪指着西面道:“那边是下山之路,你们沿着这个方向再走七十里左右便能见到一个叫祝家村的小村,路上别耽搁,天一黑山里危险得很。”
“那姐姐你呢?”崔元之急问道,“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祝飞雪摇了摇头,低头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去,明天一早我会回村的。”
“那你可要小心。”崔元之忍不住关切地说道。
祝飞雪脸又红了,拉起崔元之的手,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你也是,在村子里等着我回来。”说完,又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这才放开,看了看不远处的袁度,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崔元之怔怔地望着祝飞雪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甜蜜,仿佛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这初尝情滋味的少年,当心仪的女子从冷若冰霜突然转变为火热的情意之时,头脑中怎能不产生幸福的晕眩呢?
袁度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道:“祝姑娘似乎对你的看法有很大的转变,可是……可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崔元之叹了口气道:“袁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虽然我宁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祝姐姐毕竟是神女宫的人,她的目的便是你身上的翡翠黄雀。所以……”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袁度,坚定地说道:“我会分清楚的。”话虽这样说,眼中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袁度见崔元之泪汪汪的样子,知道这少年比想象中的要成熟和智慧,他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男孩子哭什么,能遇到一个真的值得相爱的人,已是最大的幸事,我自然相信祝姑娘也是一样喜欢你的。”
崔元之不语,抬手擦了擦眼中快要滴落的泪水,低下头去。
袁度见他这副样子,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我既然这么投缘,不妨就在此结拜成兄弟如何?”
“真的?”崔元之立刻跳了起来,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喜悦光彩,“那太好了。”
当下两人面朝东方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义结金兰。袁度大了崔元之十多岁,自然便是大哥,崔元之为弟,两人均十分欢喜。尤其是崔元之,之前口中的“袁大哥”现在真的变成了大哥,成了自己的亲人,在世上从此自己再也不是孤独一人了。
袁度也是很疼爱这个小弟,这几日相处下来,觉得崔元之心底朴实善良,绝无富家子弟的那种娇气。他自逢家变,远赴苗疆,隐居小镇,终日孤独,沉迷于杯中之物,更无一人可以交谈倾诉。如今有这么一个值得信赖的小弟,使他也找到了一丝温暖。
两人拜毕,站起身来,崔元之恢复了心情,急切地拉着袁度问道:“我们是怎么出来的?那朵花是什么东西啊?”
袁度见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就像连珠炮一样,不觉好笑,就带着他走到几块大石边坐下,解释道:“那朵红色的小花,是专门生长在尸骨中的,梵文名叫曼殊沙华,汉文则叫做彼岸花。它吸收了无数的尸气,那红色其实是骨髓中的精血所化。这种花在佛经中有记载,只开在黄泉路上,一直延伸到冥河边为止。”
“冥河?就是我梦里见到的那条黑水河?”崔元之想起了梦中所见,便问道。
袁度点了点头:“冥河又名奈河,其中有三千孽魂。相传在藏边一带原来是一方世人邪念所化的孽海,是非冤孽,千万年累积下来,便成了无边无际的波涛。世人一旦堕入其中,便是永受沉沦之苦。后来释迦牟尼成佛后,经过那里,怜世人苦难,便大发慈悲,以无上法力,将那片孽海从人间转入幽冥界,又运来恒河沙将其填平。但又怕从此幽冥畅通,来去容易,故留了一条河道以泻其流,这如今的冥河的来历。那孽海自从被填平后,因靠近幽冥,受到黄泉灌溉,在冥河的一边生长出无数红色的妖花,称为曼殊沙华,因为它只在冥河的一侧繁荣,对岸却不生一株,故而又称为彼岸花。这种花能吸取人的记忆,人死后走过黄泉路,一生所经历之事被那彼岸花渐渐给吸收殆尽,到冥河边是便只留下罪业了。”
“那冥河上只有摆渡没有桥么?”崔元之又问道,“那个摆渡的船夫不肯渡我过去,还把我打下了水。”
“当然不能渡你过去了,黄泉犹可追,幽冥不可回。一旦你过了冥河就是进入幽冥界,也就是说你已经死去,再也不能回来了。至于桥倒是也有,但是不在这边,而是在转轮藏,有金银木三座桥,桥长数里,唯有木桥上没有栏杆,阔只有三寸,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冥河,沉沦万世,这就是奈何桥。过了奈何桥便是六道轮回门,众生各取其道,转生轮回。”
“呵呵,大哥你说得如此详尽,莫非你去过幽冥界不成?”崔元之笑着问道。
“我没去过,不过我们袁家上代有一位先祖,曾为了救一个人,三探幽冥界,全身而返,留下了记述,所以我才知道这么清楚。”袁度将头转了过去,望着天边的云彩道,“那朵曼殊沙华竟会在人间出现,真是极罕见的。它的花香可以使人离魂,就像做梦一样,其实已经进到了冥界的入口。我那妻子,便是在冥界入口徘徊,不生不死,我若借助这曼殊沙华之力,虽不能救她回来,却可以见她一面,慰藉相思之苦。”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只可惜被你一喊后,那花已经枯萎殆尽了。”
“啊?”崔元之不知道自己这一喊居然对那朵曼殊沙华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更是使袁度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觉得心中愧疚万分,顿时抬起手来,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口中一面道:“都是我不好,坏了事,对不起大哥你,真是该死!”
袁度忙伸手按住崔元之,见他红着眼睛,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俊俏的脸上已然浮现出两个红红的掌印,知道他心中必是十分自责,心下有些不忍,拍了拍这个小弟的肩膀安慰道:“我和内子分别十年,想来也是上天对我们的折磨,是要考验我们的真心。其实见她一面又怎样,救不了她,反而更是难过。这十年我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拘泥在这一面上呢?”
“可是……”崔元之还是有些难过。
袁度笑了笑道:“曼殊沙华娇嫩无比,受到略微的扰动便会枯萎,你就算是呼吸略重些,也会导致一样的结局。只有在冥界黄泉滋润下方能再开,达到即枯即荣,非枯非荣的境界。”
“那我们再下去看看,是不是会有第二朵曼殊沙华?”
袁度摇了摇头:“那洞中能开出一朵,已是异数,岂能再求有第二朵。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想那朵花枯于你手,也是定数吧。那花凋落之时,散发出来的花香最浓郁,是平时的数百倍,你离得远,尚且被熏倒,我就在那花边上,若吸了花香,怕是去了冥界就再也回不来了。因此只得闭了气,想抱你跑回原来的墓道,恰好祝姑娘也于那时从另一个通道进入山洞,见洞中这古怪的香味,忙带着我从那通道出来了。要是再耽搁久些,我怕你中毒过深,那时就算是道圆师太亲来也救不回你了。”
“那通道就在尸骨堆的上面。那个通道或许以前盗墓之人所挖,,我们便从那个出口一起上来了。这里是一个山谷底部,我们往前走就能出去了。”袁度指着不远处山崖上的一道石缝道。那道石缝也不甚宽,正开在山崖的中间,离地有数丈之遥,又被藤蔓遮蔽了许多,若非袁度预先说破,就凭崔元之自己的眼力,定分辨不出来。
“那个地下古墓到底是什么来历?怎的要杀那么多人陪葬,太残忍了。”崔元之想起洞中那无数骸骨,忍不住说道。
“王侯将相,死后不过冢中一具枯骨而已,还要连累如此之多无辜之人,历代皆如此,数不胜数。”袁度也叹息道。
崔元之一拍大腿道:“那就更容不得他们继续下去。幸好有武昌首义,民国肇兴,这等恶习,绝不可再现了。”
袁度见崔元之少年激昂,颇有些自己当年的样子,心中也十分喜欢,点头道:“我还有一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崔元之头狠命地点了点,将身子坐了坐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托着腮,瞪着一双眼睛望着袁度。
袁度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既然已经结义,也不瞒你。我那可怜的妻子本是苗疆蓝家峒大巫师之女,姓蓝,名叫云仙。那年我还是像你这般年纪,去了苗疆,无意间见到了她,从此便是情丝牢系,再也挣不脱了。”说到此处,袁度低下头去,叹道:“和她在一起的那一百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可惜她为了救我,竟不惜牺牲自己,上天真是何其不公啊!”
崔元之见袁度似乎有些激动,怕他回想旧事徒增伤感,忙插话道:“那大哥找真龙气就是要救大嫂回来?”
袁度点头道:“正是,大巫师用苗疆仙窟中的玄冰,也只能保她不生不死,却无法让她复活。这世上只有真龙气才能起死回生,救她回来。我在小镇十年,就是为了那颗太白珠。龙自古爱戏珠,太白珠正是可以用来引出真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白珠竟会不知所终。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又得到了翡翠黄雀。”
“翡翠黄雀也能引龙么?”崔元之问道。
“当然不行。”袁度摇头道,“不过想那太白珠,当年也不过是一尊白玉像而已,被东瀛子杜光庭窃走后方炼化为珠。这翡翠黄雀虽说不是天上星辰精华,到底也是上古灵物,我此次去峨眉除了送你归宗外,还有一个目的。蜀中多修道士,炼气炼丹之人极多,我想试试能否找人将其炼化,好替代太白珠之用。”
“那太好了,若是能用,大哥这可以去救大嫂了!”崔元之拍手道,掩饰不住脸上兴奋地神情。
袁度见崔元之真心为自己欢喜,心中也大是感动,疼爱地摸了摸崔元之的脑袋,末了却摇头道:“还差了一些。第一是我家传的那本《寻龙谱》缺漏甚多,要靠它来找龙,怕不成,幸好如今得知诸葛先生心中记有容成子所写的《寻龙补》,这或许也是上天善待我袁度,不忍见我夫妻分离吧。”
“容成子?”崔元之问道,“又是哪位仙人啊?”
“容成子是黄帝臣子, 精通道术,黄帝也曾向他请教养生术。他曾和浮丘公一起随黄帝走遍天下寻真龙气,他的记载应该很有用处。”袁度扳着指头道,“等救出诸葛先生后,这第一步便不是问题了;其二便是许家的定龙针,或是被祝飞雪姑娘抢走的那个白玉龟,可以镇龙,防止地气流窜,本来这也不是问题,只是纯均被你师父用三才阵困住,我破了那阵后,他却迷失不知去向,虽然我多次占卜,但总是显不出他的下落,只知道他似乎在云贵川边一带,有所羁縻;此次我送你回峨眉,接下来我便要去苗疆看我妻子,同时也是想去寻找纯均,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是如今这么多人觊觎这真龙气,怕是江湖要多起纷争了。”
“是啊!”崔元之点头道,“就像是神女宫,那个宫主安排弟子在洪秀全军中,为的是什么拘魂环,不也是要拿那颗太白珠么?只不过被和合门截走,才未得逞。还有那个祝姐姐抢了白玉龟……”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住了口,脑海中不禁又想起了祝飞雪,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酸楚,心中默默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袁度见崔元之忽然发起呆来,不觉好笑,将崔元之拉了起来道:“天也不早了,我们快点去八隅谷,诸葛先生还在等我们救他出来呢。”
崔元之方回过神来,又问道:“不过祝姐姐怎么会到那墓里面去呢?就算是祭奠也未曾听说过有入墓祭奠的风俗啊。”
袁度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她倒是对那墓里的情况十分熟悉,她臂上的那个包袱,也有些像潜龙门的东西。”
“潜龙门?这又是什么江湖掌故啊?”崔元之对这些新鲜玩意最感兴趣,一遇到没听说过的必定要刨根问底儿。
袁度知道这个小弟好奇的习性,便解释道:“都是些贼道上的掌故罢了。江湖上有一派一帮一门,盗尽了天下之物。据传自古以来,做贼的一共有十种,其中陆上十二种,水上三种。但也可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做的是梁上君子,登堂入室,破锁撬柜,席卷而走,注重轻身功夫和诸般开锁技能,这派叫做飞燕派,据说当年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便是该派的一位高手。还有一派,号称妙手空空,窃物于无影无形,重的便是这手上功夫和表演技巧,叫做妙手帮。这两个门派几百年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道。无论是多么贵重的珍宝,只要你随身带着,飞燕派是绝对不会下手的,因为这是妙手帮的生意。而藏在家中室内的东西,就算大门洞开,空无一人,妙手帮看到了也不能去碰,要留给飞燕门的朋友。可以这么说,凡是活人用的东西,只要被他们看上了,无论放在哪里,都躲不过他们的手。此外,第三个门派便是这潜龙门,它另辟蹊径,走的是鬼路,专门发坟开冢,偷死人东西,上至殷商,下到民国,没有他们盗不了的墓。三派之中,均有术界中人,唯有潜龙门最多,因为在墓中有时会找到一些修道的古籍,可依法修炼;况且古墓年深日久,多鬼怪僵尸,若无一定的道行,这小命可要交代在那里面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朝山谷外走去,没多久就到了谷口,只见那儿矗立了两根高大的石笋,上刻着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皆扭曲盘旋,十分古怪。崔元之认了半天,一个字都不识,转头看袁度,却见他正在低声念着什么。
崔元之好奇道:“大哥,你认识这些古怪文字么?”
袁度点头道:“这是蝌蚪文字,你师父就会写。这里应该就是墓的正面了,看来这个墓是生生从山中凿出来的,所以四周看不见丘坟。这两根石笋上面写的是墓主人的铭记,这个墓里的修建者叫做李自然,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一个术士。”
“只不过一个小小术士,居然能开山为墓,还殉葬了那么多人,这能耐也太大了吧?”崔元之有些不太相信。
袁度又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崔元之道:“一个术士当然没有这般能力。他只不过是督造,真正要造墓的人是当时江西的王爷——宁王朱宸濠。”